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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2 送行(1 / 1)

秋风乍起。

这天早上起来,纵使艳阳高照,乐城的人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来自秋天的凉意。

秋风吹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等到太阳再升高一点,秋老虎的威力又让大家恨不能躲在屋檐下、树荫里了。

“哈啾!”姜姬打了一个通天大喷嚏,蟠儿立刻就让人把门窗重新关好,他上前来替她看病。

“你行吗?”她好笑道,声音有点发闷了。

蟠儿倒是很认真:“黄老教过我辩症,我先粗略的看一看,等下午再从外面请大夫进来。”

姜姬摇头了。

现在的大夫跟骗子基本上是一个系统的。

因为系统的医学还没有发展起来,各家大夫大半都是自学成才,在广大炮灰身上磨练自己的技术,等炮灰死得够多了,他自己也会归纳总结了,大概就能称一声名医了。

以前她听过一个笑话,一个大夫治好了一个绝症病人,病人非常感激他,问他是怎么治好的,因为他看过非常多的大夫,他们都没办法,说他死定了,这个大夫就说了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哪一味药把你治好的。”

这其实是句大实话。

由于大夫医死的人太多,为了避免伤人害命,也为了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现在的大夫无不擅长嘴上功夫与脚下功夫,关键时刻,一要会说,二要会跑。治病的方不会不要紧,治不死人的方子一定要记几个。

她可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去试现在大夫的医术。

“还是你来吧。”她更信得过蟠儿。

蟠儿也确实很紧张,切脉观色,还让她伸舌头来看,又扒开她的眼皮,最后还跑到殿外,过了半刻又回来。

姜姬警觉道:“……你去干什么了?”

蟠儿一怔,实言相告:“我去看了看公主昨夜的尿液。”

“……”姜姬。

“小便黄赤,量少。”他继续说,“牙龈发红,眼睛还有些水肿。”

剩下的人都听得很认真,就她一个不太是滋味。

人,太认真了,也不太好……

最后他诊断她先是有点秋燥上火,然后又有点着凉了,两个病一起发出来,看起来倒像是炎症感冒。

让姜礼先给她炖个水梨吃,他再去给她找些葱白烧着喝。

“不是该喝点花椒水、生姜水吗?”姜礼问。

“那都是热性的,公主现在不能用。”蟠儿道,别最后感冒好了,起一嘴大泡。

葱白更温和些,效果也不差,就是味道可能公主不会喜欢。

姜姬最后捧到手里是一碗放了蜂蜜的温汤,倒是没看到半颗葱白。

甜丝丝的。

因为牙龈肿了,早上就没吃饼,喝的是粥,她一入口就尝到了葱味,但也看不到葱。

叫蟠儿这么一折腾,到了中午时,她就没那么困倦了,身上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下午太阳快落下时,到外面太阳地里走了一圈,出了一身汗,回来又被蟠儿隔着帘子教几个宫女给她按摩了一番,按得她昏昏欲睡。

眯了一觉,再睁眼,天已经黑透了。

蟠儿走进来,对正准备再喝一碗粥就继续睡觉的她说:“金潞宫的灯,熄掉了一半。”

姜姬把碗放下了。

关于什么时候送姜元去死,她还没有考虑好。首先,龚香和冯瑄都还没解决掉;其次,焦翁也还没有赶到乐城,跟蒋良回家——她连他有没有成功接到蒋良都不知道。

这就是在这种通讯不畅的地方玩队伍配合最大的不便了,信息不能及时有效的传递,搞得她很被动。

奇云很痛快的答应了她送姜元下地狱,她也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要在旁边看着。

她要亲眼看着姜元咽下最后一口气。

其他的事她不做干涉。姜元死时最好没有外伤,没有明显的毒物反应,因为事后还需要做一些铺垫工作。如果尸体太难看,很不利于她后面的安排。

奇云全都答应了。

她有时可真觉得……这种人才,相见恨晚。

不过在此时遇上奇云是正好的。他已经衰老,只想找一个安身之所安度晚年,又有一身所学可为她所用。再早十年,奇云都不会如此驯顺的配合她,她也不能这么简单就打动他。

奇云说,当他制好药时,会熄掉金潞宫一半的灯做为信号。

整个后半夜,她一直都睡不着。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起身,在蟠儿沉默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梳发、熏香。

她没有吃饭,因为觉得恶心。

一股难言的恶心缠绕着她,让她无法摆脱。

杀-人,带来的永远不会是痛快,而是伤害。

但如果不杀了他,她又怎么对得起那一缕香魂?

或许她根本不需要她替她报仇。或许,她根本不知道害了她的人是谁。

报仇安抚的是生者的灵魂。

……可她真的被安抚了吗?

除了她之外,这个世上还记得她的人,真有会为姜元的死而欣喜吗?

姜武、姜奔、姜谷、姜旦。

……

她走在前往金潞宫的路上。

身前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

来到宫门前,门前没有侍人。蟠儿越过她先推开门,然后留了两个人在门外守着。前殿空荡荡的,一个人都看不见。

她穿过前殿、走过幽深的走廊,绕着回廊穿过繁花如锦的中庭,走进了中殿。

这里仍然没有人。

看来奇云比她想像的更能干。他把金潞宫的人都调开了。

蟠儿对姜礼说:“去找出这里的人都在哪里,确保他们不会乱跑出来碍事。”

姜礼带着人走了。

蟠儿跟随着她,继续往里走。

后寝殿就是姜元住的地方,他见人多数是在中殿与前殿。现在那里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使用过了。

穿过后-庭院,就是寝殿。

摘星楼里,姜旦有些心烦意乱。

他找到姜仁,悄悄对他抱怨:“那个羊崽,知道的东西比我还多……”

姜智在一回来的时候就被人叫走了,公主有很多事要他去办。虽然还有一个姜仁在,但姜旦还是有种自己的人被夺走的感觉……

其实姜仁与姜智都是公主的人。

可是他们相伴数年,难道就没有几分情谊在吗?

姜旦本以为姜智是不会走的……

不过他这次没有抱怨,反而对来通知他的姜什么……俭说:“阿智一直想你们,就让他跟你们去吧!”

他已经知道自己不该抱怨,不该惹公主生气,不该表现得不够好。

可他没办法表现好啊。

那个羊崽……

不知为什么,他和这个小家伙住在一起,平时人人都有工作的时候,就他俩无所事事。

而且姜礼他们都明显更喜欢羊崽。

最可气的还是羊崽是读过书的!他还会背书!还会写字!

他都没想到,这么个小孩子都会的东西,他却一点都不会。

他现在有一点后悔,当年王后要教他的时候,他应该去学的……

姜仁安慰他:“不管怎么样,公主都是喜欢你的。”

是啊,这句话一说,姜旦的心就放下来了。

他能感觉到公主确实是喜欢他的。

可能不像他想的那种喜欢。但他带着人找来了,公主什么也没说就接受了他,赖皮不肯走的时候,公主最后也顺着他了。

比起前几年整个莲花台的人都对他们视而不见,宁可眼睁睁看着他们像乞丐一样四处偷食,也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提供一个安身之所。

这里的人,全都理所当然的接纳了他们。

姜仁说:“你也可以平时多关心一下公主。我听说公主昨天着凉了,喝了一天的药。”

姜旦转了下眼珠子,“那……我去找公主好了。”

他也想跟姐姐更好一点,让姐姐更喜欢他。

姜旦在宫里四处偷溜已经成了本能,他想悄悄去见姜姬,不想让人知道。

这种事对他来说很陌生,让他本能的有点害羞,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他想等成功之后……他和姐姐变得很亲密之后再吓所有人一大跳!

可公主好像要出去?

他没有钻出去,担心会打扰到公主的正事。

他默默的等着,想等一个机会,等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他再出去,就说两句话。

他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

姐姐,听说你生病了,你好了吗?

姜姬走向金潞宫时,他有点紧张,连忙跟了上去。

他听姜仁说过,公主回来是为了嫁到外国去。所以他才这么急着想和公主合好,让姐姐喜欢他。

不然等她到外国去,他们就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他还想跟她一起走。

不知她愿不愿意……

他知道,公主可以轻松的带走姜仁与姜智,却很难带走他。

他虽然还不太懂这里面的缘故,但他知道他是大王唯一的儿子。既然是唯一的,那就应该不能走吧?

他想等他和公主的感情好了之后,再求她带他走会更容易成功。

看到金潞宫时,他猜到姐姐是想去见大王。

他不记得大王长什么样,但他知道大王对他不怀好意。对姐姐也是。

如果他真的爱他们这对儿女,就不会把姐姐送到外面去,不会让他在宫中偷食过活。

姐姐去见大王,会不会有事?

姜旦担忧的跟上去,在看到宫门前有人守着之后,他从以前偷食时的粗役们通过的通道中轻松的溜了进去。

后寝殿门窗紧闭,所有的帘子都拉上了,殿中昏暗,点着灯。

姜姬走进去,看到了奇云。

“怜奴呢?”她问。

奇云道:“已经缚在屋里了,公主随时可以把人提走。”

他和姜莲配合多年,又事事伏低做小,姜莲对他根本没有提防。

姜姬对蟠儿点了点头,蟠儿去了。

姜姬坐在卧榻前,好奇的往里望。

那里躺着一副活骷髅,散发着恶心的药臭味,他还在喘气,张着嘴,拼命、努力的吸气,可呼吸对他来说太辛苦了,他努力的吸也吸不到足够的空气,还要呼吸一次,停了一息再继续下一次。

“他还能看到人吗?还能说话吗?”她问。

奇云头都不抬,在榻尾轻声说:“能看到人,只是需要叫醒,也能说话,不过会乱叫。”

“哦,那就别说了。”她说。

她是想痛快痛快,不是想把人引来。

奇云闻言就上前把一个香囊塞进了姜元的嘴里,他的呼吸立刻就变得艰难了,等他睁开眼,就看到奇云正抱着他的头,把一条丝巾绕过他的嘴,绑在脑后,免得他的舌头把香囊顶出来。

“呜!呜!”他开始挣扎起来。

但手脚无力。一半的身体本来就像石头一样,另一半的身体在喝了药之后是很有力气的,但今天,它们变得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

他扭头挣扎,看到了坐在榻前的人影。

“呜!”他以为是怜奴,连忙喊他,但瞬间醒悟就算真是怜奴,他也正要和奇云一起害他。

但他立刻看出那是个女人,披发的女人。

王后?

不,此女没有遮挡容貌,她的脸是迎着光的,他能看得很清楚。

这是个比王后年轻得多的女人,而且没有王后美丽。

她是谁?

姜姬惊讶的从姜元眼中看到了茫然。

天啊,他根本就不记得她了。

或许人是记得的,就是想不起来脸了。

她突然失去了逗他的兴趣。

“还要多久?”她问奇云。

奇云,“因人而异。”他看了眼天色,“但不管怎么样,天黑之前一定会有结果。”

姜旦藏在侍人、粗役们通过的窄道内,隔着门,他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听见公主在里面,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病人。

公主说的话……让他浑身发寒……

老人是大王吗?

公主要和大王一起杀掉一个人吗?

是谁?

他以为大王讨厌他和公主,难道大王和公主才是一伙的吗?

姜旦只靠习惯藏在这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脚都蹲麻了,变得没有知觉了,才听到外面又有了声音。

姜姬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血红的晚霞挂满天空。

姜元刚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比奇云想的还要能撑一点,他撑到了最后。

而他在死之前已经领悟到她是谁了,那一刻他暴发出来的怒气全都从他的双眼中暴-露出来。

姜姬一直觉得很好奇,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那她的报复,在他看来就是恩将仇报。

她对门外喊:“把怜奴带来。”

蟠儿把怜奴给拖进来了。

怜奴刚才一直在殿外,他知道殿中发生了什么。在看到蟠儿那张脸时,他立刻想起了他。

公主在里面。

那大王会有什么下场就显而易见了。

蟠儿把他嘴里的布团拿走,他看了眼榻上的大王,他一定已经死了。

奇云站在公主身侧。

此生他没有佩服过谁。

唯有公主。

“公主要我做什么?”他问。

姜姬稀奇道:“你难道不为你的大王难过吗?”

怜奴笑:“这一天,不是早就注定的吗?”大王没能杀了她,那现在这一幕又有什么稀奇的?

“公主留下我,想必是有事要我去做。”他说,“公主吩咐便是。”

他认为他还是很有用的。

他是大王在死之前唯一任命的近臣,不管公主想做什么,都离不开他的帮助。

何况,让他在门外等大王死,不就是想收服他吗?

“不。”姜姬起身,“我只是觉得,该先杀了他,再杀你。”主犯刑最重,从者次之。

怜奴一愣,头发就被身后的蟠儿给提了起来,不得不仰起脖子,露出要害。

他的双手双脚皆被缚在后。

他无法反抗。

他眼睁睁看着公主走近,拿出短匕。

“我已经让你活得够久了。”

他听到这句话,就感觉到喉间一寒。

刀锋不熟练的先轻后重,划过他的颈。

血喷出来。

公主站在另一侧,没有被溅到。

看来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在死之前,怜奴想起了蒋淑的书房。当时他刚失去一只眼睛,伤重难治,蒋淑陪着他。

“有一种人,你见到就要除掉。那就是你的死敌,你会知道你要做的事,或者你这个人本身,就是他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不管你是曾经得罪过他,还是将要得罪他,都要先把这种人除掉。”

——可是,爹爹,你从没教过我,女人也需要如此提防啊……

外面渐渐静了下来。

姜旦又等了好一会儿,等外面一片死寂之后才偷偷溜走。

他回到摘星楼,姜仁正在找他。不过他们的默契让他在找姜旦时没有告诉其他人。

“你到哪里去了?公主早就回来了。”姜仁说,他握住姜旦的手,发现他的手像冰一样冷。

“我要去找大兄。”姜旦苍白的脸,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惊惧的兔子,“大兄在摘星宫,我想去找大兄。”

“不行。”姜姬对姜仁说,“我知道摘星楼有些狭小,但阿旦不能离开莲花台。你问问他想不想去北奉宫。”

姜仁本以为姜旦肯定不愿意,结果这回他愿意了,而且一刻不等,当晚就带着人跑到北奉宫去了。

等姜旦走后,蟠儿对姜姬说:“今天没有人看到旦公子。”

姜仁却留在摘星楼。

如果真的那么巧,今天在金潞宫的事被姜旦看到了……

姜姬听了以后觉得没什么。

说不定这样更好。

因为畏惧是比爱戴更深刻的一种感情。你会背叛你爱的人,却不会背叛你恐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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