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九年十二月十九,京城大雪纷飞。
天子病重,紫禁城四门紧闭,宫中处处寂然无声,巍峨的殿宇无不被不祥的气氛笼罩着。
紧邻万岁山的越王府却似脱世的孤岛一般,府中透着祥和之气。
越王朱瞻墉素来逍遥避世,纵有再大的心事,也会将它小心收藏,并淡然处之。他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孩子感受到丝毫的不安,就把自己关在偏殿之中,独自去触摸庙堂之上激荡的风云。
他六岁的儿子朱祁铭即将首次离父出行,此刻正处于兴奋与期待之中。
“母妃,午时已过,孩儿该去白云观祈福禳灾了。”
长春宫内,王子朱祁铭合上《论语》,离了书案,就想上前与母妃礼别。
越王妃起身拉住儿子的手,柔声劝道:“祁铭,时辰尚早,不如再读半个时辰的书吧。”
朱祁铭却失了读书的兴致。他五岁起就在母妃的引导下踏上了蒙学之路,不出一年就读熟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如今连《四书》都初学了一遍。
毕竟年幼,他很是贪玩,玩兴一起,九头牛也拉不回。但他最怕被夸、受激,一旦有人夸他、激他,就捧书在手,迅速进入忘我之境,即便周围吵翻了天他也浑然不觉,读书效率极高,大有刘伯温幼时目下七行的那番天赋。
王妃拿眼扫了两名丫鬟一眼,二人会意,顿时口一张,嘴皮子功夫耍得极为娴熟。
“王子殿下天赋异禀,神童的美誉已传遍京城。”
“可惜,当年的刘伯温太神奇了,王子殿下的神童之名只能屈居第二了。”
这又是夸又是激的,朱祁铭哪受得了?转身就向书案走去,“嘿嘿嘿,谁说的!”突然目光一滞,缓缓转过身来,“不行,我已斋戒数日,午间方沐浴更衣,如此滞留下去,难免会染上秽气。”随即面向母妃匆匆行罢礼,大步出了长春宫。
“祁铭,快去快回,一路平安!”
母妃的叮嘱声追了出来,朱祁铭稍感惴惴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
离开书房,心中竟有分释然:皇室宗亲既不能入朝为官,又不能“下海经商”,终其一生,左不过宅男一枚,读那么多书干嘛,不是找不自在吗?
朱祁铭站在汉白玉铺成的甬道上,神思已飞到了府外的大千世界之中。
他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正红倭罗锦过膝长褂,面色似玉,目如点漆,抿嘴一笑,那笑容极富感染力,引得周围的丫鬟纷纷莞尔。
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眸,眼波灵动,异彩斐然,令人一顾铭心。
小王子的姿容十分出众,只是眼下正值寒冬时节,京城无处不在飞雪,炫目的冰雪世界与劲吹的朔风交相刺激,令他感受到了刻骨的寒意,姿容在寒风中流露出了少许狼狈之态。
一名年长的丫鬟小跑而来,将一件斗篷罩在他身上。
两名内侍扶他上了马车,递给他一个暖炉。
马车徐徐启动,在雪地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车辙印。
此番前去白云观,只有数名内侍与百名身着便装的王府护卫相随,这是朱祁铭出行所能享有的最高规格待遇了。
若是他的父王出行,则是另一番景象。亲王远行,仪仗数千,旌旗蔽日,车马粼粼,必能引得京城万人空巷,夹道围观。
不过,体面与风光似乎可以看淡,此行本为祈福禳灾,透着庄重、肃穆的气氛,故而朱祁铭任车帘紧闭,不敢随意抛头露脸,生怕露出半分的轻浮举止来。
只因宣德皇帝圣体违和,久不见好,皇室宗亲就秉承礼制,纷纷赶往白云观为天子祈福。
居京的亲王、长公主先已成行,如今轮到下一辈人了。
耳听一阵吱呀声响起,朱祁铭知道遵义门开了,马车即将驶离王府,便赶紧隔帘吩咐车外的内侍道:“命护卫缓行,不可喝斥路人。”
几名内侍齐齐应了一声,分头传令去了。
车篷内,朱祁铭面色穆然,心念电转,并无定属。
他虽年幼,对外界的认知有限,但天子的病情还是给他隐隐带来了些许的不安。
传说中的蓟门烟树,玉泉垂虹,卢沟晓月,西山霁雪,太液清波,琼岛春云,金台夕照,满井盈泉,戒坛积翠等俯首即拾的自然景观,此刻无一能牵动他的思绪。
心中莫名地浮起淡淡的愁云,将躁动的好奇心全然掩住。
过了腊月,他就七岁了,如今他对外界的感应日趋敏感。
许是不想让他感受眼下皇室宗亲里流行的不安吧,父王近来免了他的晨昏定省,成天避着他,而母妃更是巴不得他终日呆在书房里,好让书房屏蔽掉一切敏感信息。
国之大事,竟让一名稚子思绪凌乱,荒唐!想到这里,朱祁铭自嘲似地咧咧嘴,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随口问道:“到西直门了吗?”
车外内侍的应答声立马传了过来:“回殿下,已出西直门。”
得知马车已到了京城的外城,朱祁铭便缓缓撩开车帘,偷偷打量外面的景观。
帘外大雪纷飞,屋影绰绰。宽敞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快马驰过,嘀嗒的蹄声由远及近,复渐渐远去。
突然,朱祁铭身后传来隆隆的车轮碾压声与急骤的蹄声,锦衣卫的骑队飞驰而来,沿途驱赶着街面上的行人,无数面色彩斑斓的旗帜透过飞雪,映入朱祁铭眼中,朱祁铭赶紧吩咐车夫将马车靠边停下。
放眼望去,蜿蜒而行的仪仗队,震耳的轮声、蹄声,在无边的雪色中构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瞧这阵仗,肯定是太子驾到。即便朱祁铭是王子,遇上太子,也只有让道的份。
一队锦衣卫朝这边策马驰来,朱祁铭连忙合上车帘。
“前方何人?”有锦衣卫朗声问道。
“越府王子在此,你们不可鲁莽。”车外一名内侍答道。
“哦,得罪了。皇太子、二皇子驾临此地,只好委屈王子殿下了。”撂下此话,蹄声渐渐远去。
朱祁铭的父王与宣德皇帝是同母亲兄弟,同属当朝皇太后张氏的嫡子,而太子朱祁镇、二皇子朱祁钰与朱祁铭是堂兄弟关系,饶是如此,一边是皇子,一边是王子,在世人看来,双方身份的尊卑之别高下立判。
朱祁铭再次撩开车帘,静观太子的车驾驶过,眼角余光瞥见道边坐着个道士模样的人,便扭头朝他看去,见这个衣衫褴褛的道人置身于草棚之下,显然干着卜卦的营生。
那人正直直地盯着朱祁铭,一脸诧异之色,嘴张得很大,显得十分夸张。
浮夸!见个小孩尚且如此,若是见了美女,眼珠与下巴岂不是要掉到地上!
朱祁铭暗中犯着嘀咕,蓦然想到越府中隐居着一名非凡的道长,被自己视若恩师,不禁心念一动,再看那人的落魄样时,竟生了恻隐之心,就想吩咐内侍送些银子给他。
恰在这时,忽闻一阵嘶鸣声传来,举目望去,只见太子车队那边有匹骏马脱了缰,如疯了一般,朝这边狂奔而来。
那马十分的高大威猛,看似西域某国送来的贡马,此刻蹄下生风,快过的卢,吓得街面上的锦衣卫纷纷抱头逃窜,诡异的场面令人汗毛直竖。
转眼间,那马离朱祁铭的车驾只有两丈来远了,躲避已然不及,眼看一场意外事故就要降临了。
母妃的祝福音犹在耳,不料只过了片刻功夫就突遇奇祸,朱祁铭不禁心中骇然。
这是什么节奏?如此死于非命?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