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面对大殿中的佛祖金身时，圆顿这个苦行僧内心的愧疚没有一丝的浮现。一步步登上舍利塔，圆顿的愧疚越来越清晰，这也正是他不愿意面对的自己内心最深的隐忍。融入血液的刻痕呀，像军阀的叛乱深刻在民族的痛疾中。
砖塔在黄土高原的风雨中耸立了一百年，斗角的风铃中回响着兵戈铁马的厮杀声，带着对大唐盛世的践踏。致使圆顿能够容忍内心的愧疚，也阻挡不了风铃传递出的空悲切。
面对将要到来的死亡，圆顿更愿意相信自己是个俗众，因为，如果没有俗众的前半生，便不存在后半生的顿悟。自己从来都是一个被超度者。
膜拜完顶层的佛骨舍利，圆顿走下一层，进入空荡荡的藏经阁。藏经阁的书架上满是尘埃，风源源不断地从窗户中涌进，嘶鸣不止。地上的《西行记》被风翻阅着，尘土在阅读。
眺望西方，蒲州城就在眼下，而圆顿眼中能够看见的只有静静的黄河。黄河在蒲坂大地上显得格外平静。以至于厚重的河沙能够积淀下来，形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说。回顾往生，自己如同眼前的黄河将过往的激情澎湃彻底掩藏。难不成要带到佛祖面前吗？
在那时的佛门中，有着这样的潜规则：寺庙的方丈或住持圆寂了，必须将自己内心的所有秘密告之传承衣钵的徒弟知晓。
圆顿苦行僧看到悟本小和尚的一刹那，便决定在圆寂前将自己的所有秘密告知小和尚。这在高僧心里，称为完美倾诉。没有经历完美倾诉，高僧心中的遗憾便是死不得其所或死得不其所。
圆顿苦行僧在普救寺落户，喝了两顿徒弟化缘来的翡翠白玉汤，第二天便卧床不起了。
“悟本，今日便是为师的圆寂日。”圆顿躺在榻榻米上，对身边的徒弟说。“依照时下的佛门惯例，高僧圆寂前必须选定自己的衣钵传人。悟本，你愿意传承为师的衣钵吗？”
“悟本愿意。”小和尚说。“只是，徒弟的修为不够，资历太浅，即使传承了师傅的衣钵，也不可能是住持或方丈。再说，目前寺院的境况师傅也一清二楚，师傅圆寂后，徒弟便回到了前日的独自修身中。没有高僧指点，小和尚依然是小和尚，传承了高僧的衣钵，也不会表现出狐假虎威的威严。”
“悲哀呀，你居然将为师比喻为凶猛的老虎，将自己看做狡猾的虚头巴脑的狐狸。真是枉费了你我的缘分。”圆顿淡然道。
“也就是个比喻，师傅不用挂心。”
“好了，别废话了，为师快不行了，你必须传承为师的衣钵。”圆顿面黄气弱，挣扎着说。
“徒弟潜心传承。”
“如此，我便能够进行完美倾诉了。”
“悟本洗耳恭听。”
每一位小和尚都想得到高僧的完美倾诉，而基本上没有哪个小和尚由此幸运。
“为师本名张文草，云中人氏。因家族遭受匈奴的洗劫，从小没有亲人。好在碰上了几十年大唐盛世，让我享受了公费私塾。”说到此，悟本看到师傅突然红光满面，以为是师傅大限前的回光返照，只听师傅话题陡转，问道，“悟本，我让你在我圆寂的地方架上柴堆，你架起了吗？”
“架起了，足足有一间房那么高，相信师傅一定会随着婀娜多姿的烟雾到达佛祖面前的。”悟本信心十足地回答师傅，因为他也有秘密要师傅带给佛祖。
“柴堆是架在为师指定的地点吗？”圆顿精气十足地问。
“看来师傅不是回光返照，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断不了气。”悟本看着师傅想。
“那个地方不仅仅是普救寺，恐怕大唐的整个佛教寺院也难以找到那么神灵的一席宝地。”圆顿望着窗外自己选定的一席圆寂宝地，心眼神往的说。
“那是自然，每一位高僧圆寂的地方都是宝地，就连师傅身下的榻榻米也会充满佛家韵味。”悟本笑道。
“悟本，你还是对为师眼中的宝地理解的太过肤浅了。总之为师圆寂后，等那堆柴火与为师的肉体一同化为灰烬后，你敲打那里的石头，惊奇总会发生的，那是为师不甘的心声呀。也是为师为了光大普救寺的香火，让普救寺的香火重新鼎盛起来，用自己的佛性成就的一块妙地。”圆顿语重心长道。
“悟本铭记。师傅不甘的心声又是什么？”
“惨淡的普救寺。想当初，我在蒲津桥上，可是望见过舍利塔顶的光环的。可惜那时的自己从未想过日后会成为佛门子弟，不然也不会去河西西都，而是进入脚下的中都。好了，既然你按照为师吩咐的已经在指定的地点架起的柴堆，那么我也就心安了。在进行完美倾诉前，为师要以俗家的身份感谢悟本的两顿翡翠白玉汤。”
“师傅你也太俗了。”小和尚压抑不住激动地说，眼眶中闪出泪珠。
“安史叛军刚刚被消灭，经济百废待兴，你能够为为师化缘两顿斋饭，为师自然感激。毕竟这是为师告别人世的最后斋饭。可惜，可惜，可惜太过寡淡了。”圆顿说着，腹中传出肠鸣声。
“师傅，你大限已至，别说是破了斋戒，就是大破佛门所有的戒律，佛祖也不会怪罪的。悟本这就为师傅搞顿荤腥大餐。”小和尚站起身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坐下！为师这点气力只够完美倾诉了。待你弄来荤腥，恐怕我已圆寂了。所以，还是抓紧时间让为师倾诉吧。”
“师傅，按说让小和尚倾听住持师傅临终的完美倾诉，小和尚不够资历。但是，普救寺眼下就是如此惨淡。徒弟谢过师傅的抬爱了。另外，徒弟还有一事相求。”
“悟本有事求师傅？你可知为师大限将至？”
“看着师傅的面色，这不抬杠，保不准几句后就断气了。”悟本看着红光满面的师傅镇定地回答。
“这就奇怪了，一个将死之人能够帮助你什么？再说了，你一个小和尚有什么事有求于为师的？最为重要的是，为了普救寺的香火鼎盛，为师已经在寺院中策划出一席宝地，徒弟只需在为师圆寂后敲响为师骨灰下的石头，自然如醍醐灌顶。”圆顿坐起身。
“师傅，你省点心气吧，且听徒弟说道说道。”悟本安抚师傅躺下，郑重说道，“既然徒弟听了师傅的完美倾诉。徒弟心中也有一些小秘密想让师傅带到佛祖面前洗白。之前弟子对着佛祖金身透露过自己的秘密，不知为何还是耿耿于心。这不，徒弟难得面对高僧的完美倾诉，所以，希望师傅这位高僧圆寂前能够听取徒弟的秘密，以便在圆寂后带到佛祖面前。如此，徒弟的佛陀生涯方能够死心塌地。”
“这些秘密你必须留给自己的完美倾诉呀。”
“师傅，不对你说出来，即使弟子传承了你的衣钵，也难以成为高僧。成不了高僧，又何来完美倾诉。”
“为师明白了，悟本在佛祖面前洗白了自己的秘密，才能够安心成佛。此事，为师自然成全你。不过，丑话说前头，倘若为师的完美倾诉还未曾完了时，已经断气了，那为师就真辜负了悟本的重托。”
“师傅不用愧疚，那都是命。”
圆顿慢慢坐起身，以盘腿打坐的方式挺直腰板，往事慢慢从心尖涌出，回响在禅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