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不知天上宫阙
一担当天下
辟雍为古时国家宣教化之所,到了宋时,辟雍就成为了太学的预备学校,太学专收上舍与内舍生,辟雍则收外舍生。
徽宗当政之初的崇宁元年时,他就曾命将作监李诫在皇城南门外择地营建了辟雍。在设计上,辟雍外圆内方,有屋一千八百七十二楹,可谓规制宏大,学生最多时曾达三千八百人。
一天深夜,辟雍外舍生陈东与他的同舍李冲寿二人在宿处吃酒闲聊,二人痛感奸佞当道,说到激愤处竟有些无所顾忌,只听陈东说道:“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子当国理政,总要言路通畅才好,可是如今那老家伙将门客、故旧安插到了台谏的位置上,倚为心腹,那些不肯附己的御史、谏官都被他尽力贬逐,他既控制了台谏,控制了言路,便可专权固宠!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我朝颜面横扫于地,乃至宦竖都可为大国使臣,他日还不知将做出何等丑恶之事,真令人浩叹!”
李冲寿闻罢,重重地锤击了一下桌子,称呼着陈东的字道:“是啊,少阳,我也听说了,前番官家想让那童贯出使北国,这可关乎朝廷的颜面,好歹引起了朝中一些人的反对,官家犹豫再三才没有出此下策!可是一年多以来,这些反对之人被老家伙一一剪除,手段着实狠辣!偏官家又晋封他为鲁国公,老家伙越发势焰熏天,真不知我们门外有多少是他的耳目呢!”
“哼,他人会怕,我辈可不怕!”陈东冷冷地往门外看了一眼,“二十年来,王公卿相,多自蔡氏出,老家伙的本谋,便是更持政柄,无一人立异,无一人害己者,他一门生死,就有另一门生用,一故吏被逐,则有另一故吏来!既得如此,哪里还有一句实话可传达到官家耳中呢!”
“很是,虽说那郑氏、王氏诸人与蔡氏不睦,即便那小蔡也跟老蔡窝里斗开了,可到底都是些小人性情,只知一味纳贿揽权,哪里肯为朝廷的安危着想,肯为天下万民着想!”李冲寿说到痛心处,牙齿咬得都可听出声响,“我朝养士百年,激浊扬清,培植正气,怎就沦落至此呢?”
“此事我也是思谋多年,最近有了一些心得,今不妨言之,兄姑妄听之!”说着,陈东便给李冲寿和自己添了酒,干过一杯后,他便说开了,“神庙用荆公【1】创新法、行新政,老成谋国之臣皆被罢去,一干势利小人得以蹿进,此为我朝国政之转捩点!后神庙英年早逝,哲庙冲龄即位,宣仁用温公为相,荆公固然是新旧党争之始作俑者,可若是温公能够宽大为怀、公忠体国、虑事长远,就不该如此执拗,如此计较前嫌,意气用事,凡荆公之新政不问当否,一概罢黜,凡新党之人不问忠奸贤愚亦一力打压,从此后新旧两党便势成水火!新党之人固然可恶,可温公所行,又与之何异,因而错里错,又招来新党更大仇恨!更有那程伊川,一代大儒,却不识大体,迂腐死板,愚陋好名,身边围绕的也是一群小人,身为帝师,却不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味高谈阔论,把哲庙全教坏了!仔细说来,我更恨这个程夫子,徒有虚名,真是误人子弟、贻害无穷!”
“那兄觉得宣仁如何?”
“宣仁自然也颇多可议之处!如今士林中有一种议论,夸赞她老人家乃是‘女中尧舜’,恕我冒昧,我看是有些过誉了!宣仁用温公,若还算情可原的话,那她一味拿哲庙当小儿、只给哲庙臀背看【2】就有些过头了,哲庙心里明镜似的,一俟宣仁晏驾,哲庙的人君之怒当即发作出来,以至于旧党也受到池鱼之殃!此乃宣仁生前不能与哲庙结以真情之故,不然何至于闹到新旧两党水火不容?哲庙亲政只知任性使气、亲近小人,难道不是宣仁教养失当之故?”
陈东说到激动处,险些把酒杯捏碎,李冲寿看着血气上头的好友,忙附和道:“听兄一语,大有拨云见日之感!那弟也不吐不快了……新党是小人党,初时一力打压旧党,哪知旧党上台后,不加痛醒,却全然沾染了新党的小人习气,温公当日若能知调和新旧,为国存元气、存正气,放下一己执念,摒除门户之见,而非反其道行之,才是国之幸事!亏他还是一代史家,熟知成败之鉴,度量却如此之小!说来还是苏子瞻见得远,虽经乌台冤狱,尚能与荆公在江宁把手言欢,也知新法并非一无是处,不该一概废除!”
陈东点了下头,愤然道:“温公也是不辨忠奸,只要一味附己,便不顾其人品性了!老家伙在熙丰时明明是新党急先锋,待到后来旧党得势后,立马不遗余力地废除新法,温公不察,竟大力褒扬他,说他什么‘使人人执法如足下,天下还有何事难为’!真是天大的笑话!”
“是啊!温公真乏识人之明!”
两个青衣书生又聊起了蔡京与科举改革的事情,这是事关他们前途的问题,只听李冲寿说道:“自太宗以来,科举取士名额大增,唐则天女皇掌权时,十九科才取了四百五十四人,我太宗时八科就取了一千四百八十七人,国朝文治之兴,实由太宗肇始!可是自仁庙当国之后,虽则取士盈庭,却士风浮薄,面对内忧外患,朝廷乏经国之才,因而才有庆历兴学之举,以望育出经世致用之才,补科举取士之不足!可后来昙花一现,乃至其后又有熙宁兴学之举,有了咱们这三舍法的设立及太学之壮大!老家伙当政以后,又再次兴学,虽则初衷甚好,可一意以荆公新学为正统,实则便利其钳制言论,此弊不革,我辈恐难有出头之日,更何谈报效朝廷、兼济苍生!”
“那荆公曾言什么‘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实则有悖于孔孟之道,至多谓之一家之言!我陈东四岁随父亲读书,十七岁得中秀才,后以优材生入润州州学读书,至去年二十七岁,方得以贡生资格就读于咱们这辟雍!子修,你也是知我的,我虽不岌岌于功名利禄,可三代隶农,家世清寒,若不能得官,别说光耀门楣,就是祖父母的棺椁都安葬不了,这岂非大不孝?我发妻早丧,身后无子,我如今也无力续弦,若未得当道青眼,真无颜面对镇江的家乡父老!”说到这里,陈东不觉间留下了眼泪,“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我辈也都成了那一味钻营之辈,那天下事还有何等人能为?还有何等人敢为?”
李冲寿闻言唏嘘不已,沉默良久,痛饮一杯后方道:“好,你我同志共勉,亦互相鞭策!只望官家能及时醒悟,若不然,哪天朝局一大变,兴许也是转机!少阳,你也是知我的,其实小人在朝我倒并不忧虑,我所日夜忧虑者,还是朝廷轻易启衅于外,他日恐有不测之祸!”
“子修所虑极是!”陈东又痛饮了一杯,“如今官家大有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嫌,今日河西家虽则已衰微,可他年若启衅于北面,或者北面突生变局,启衅于我,也将是不测之祸!北国多年来朝纲紊乱,内讧不断,如今听闻新帝也是一昏庸之主,两大后族为着立储之事纷争不断,此间怎知不生巨变?你也晓得,如今我重兵在西北,中原空虚,一旦有事,西军很难轻易东下勤王!若是那时河西家再插上一脚,岂不更凶险?”
两个人说到这里,不禁相视一笑,李冲寿慨言道:“呵呵,若是朝中重臣能像你我一般衷心体国,就是难能可贵了!可如今偏偏公卿愚且鲁,哪顾天下万民苦!你我身无半金,却心忧天下,也是咱们读书人的本分了!”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如今才是考验你我的时机!若说圣贤书究竟何用,证在今日!呵呵,不过你家在青州,有良田千亩,还有铺子,总是要好过我家里的。”
“可是我家里兄弟多啊,家父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呢!也指望着我能谋得一官半职,更望我能给他们撑门面呢,呵呵!”李冲寿望陈东身上上下一指,“我最佩服兄的,还是你的一身豪侠之气!你初来乍到之时,身上配着一把剑,我还以为你是那江湖客呢,可装扮、学养又不像,而且为人谦和礼让,真是难得的仁人君子!”
“呵呵,让子修兄见笑了!我自幼仰慕淮阴侯,忍辱负重,才兼文武,出相入将。而且我总觉得君子当不器,何须分什么文武,他日一旦国家有事,正是男儿报效之时,只有一腔热血怎么能够呢?”说着,陈东站起身攥紧了一双拳头,显得甚是孔武有力,“从前张横渠喜好兵事想要在边关报效,可是文正公却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此言颇狭隘,我甚不以为然!不过,我也甚为鄙夷那种一心只求万户侯的功利之人!”
“是啊,如今更是多事之秋,武人须知大义,士大夫又焉能只懂诗书?孔子当日还讲六艺,如何后来之人就可偏废呢?”李冲寿拍了一下陈东的肩膀,“我看兄每日闻鸡起舞,剑法着实不错,你这身武艺是跟谁学的?”
“呵呵,我本是农家出身,多能为鄙事,所以四体还算勤快!我儿时庄子里有那串乡教授武艺的枪棒师傅,我跟着其他伙伴学了两年,后来在润州就学时,遇上了一位老侠客,承蒙他指点,我又学了几年,总算可以去禁军里做个都头了!其实我也想过,哪天真的走投无路了,不妨出此下策,可是心里究竟不甘,呵呵!”
“兄学行皆优,定会有一番作为的!”李冲寿拍了拍陈东的手臂。
两个人于是乘着酒兴写起诗来,李冲寿的诗里有一句“诸君莫作等闲看,衅生四境起尘烟。他年流落天涯地,方悔今日酣夜宴”,陈东觉得不错,于是以《次韵同舍李冲寿夜坐》为题唱和道:
“时引金杯拔剑看,光芒高彻斗牛寒。
要令世事从心淡,可谓人情彻鼻酸。
经术岂应穷皓首,文章何用苦雕肝。
吾徒行与功名会,莫作羁人日夜叹。”
李冲寿阅后,当即拍案赞道:“英雄志事,意气勃发,真可上天拿云!”
许久没有出宫了,徽宗着实有些烦闷,因为刘贵妃的病情,徽宗外出游玩也没有心情,适逢中书省奏闻去年入学辟雍的千余新生将满一年,按照惯例皇帝应亲往太学进行抽考,以示对文教的重视。
这天上午,春风和煦,徽宗于是摆驾辟雍,随行的官员只有参知政事何执中等数人。在辟雍众学官们的导引下,徽宗先是巡视了一番,之后就走过场式地抽考了一些学生,看看他们对于经典的掌握及对辅国治民之术的领会。
徽宗真正感兴趣的还是辟雍的礼乐演奏,所以特意安排了一些学生在自己面前排演,其中一位身形瘦削却动作娴熟的击磐者引起了徽宗的兴趣。
徽宗看着众人,兴致勃勃道:“《五经通义》中说:‘天子立辟雍者何?所以行礼乐,宣教化。’所谓‘乐由天作,礼以地制。……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礼乐之事,岂止关乎国家盛衰,也关乎天下万物之谐和!”
“陛下圣明!”群臣一致称颂道。
徽宗转身对身边的监学官道:“那击磐者是何人?让他来朕跟前回话。”
不一会儿,那个击磐的学生就走了过来,步履之从容,神情之泰然,令徽宗有些讶异,只听那学生到来后叩首道:“学生陈东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东面色红润、身姿矫健,不同于那些面色苍白、看起来羸弱的一般太学生,徽宗心里甚是喜欢,于是笑着问他道:“朕观陈生颇习雅乐,不知你对此有何见解?”
“回禀陛下,学生斗胆陈言!”陈东再拜道,“《礼记·乐记》中言:‘乐者,非谓黄钟大吕、弦歌干扬也,乐之末节也。’德音之谓乐,乐之大节乃德也。学生对各番邦之乐亦有所留心,其乐之主旨皆不类我中华!我中华何以谓之文明之邦,贵在重德也!”
徽宗听罢频频颔首,微笑道:“嗯,盛德之帝必有盛乐,如今我朝礼乐昌盛,陈生以为当今乃何世?”
按照徽宗的脾性,他此时还是希望陈东恭维他,可他看错人了,陈东竟不假思索道:“音乐通乎政,君王乃天下万民之主,君王之喜好,如日月经天,为万民仰望,在在关乎民风之所向,诚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矣’。是以乐器逾制,皆亡国之兆!若乎君王所好乃郑卫之声、桑间之音,此必乱国之君之所好也!《吕氏春秋》有云‘宋之衰也,作为千钟。齐之衰也,作为大吕。楚之衰也,作为巫音’,如今陛下亲近雅正之乐,实乃万民之幸,学生只愿陛下终生如是!”
陈东说罢,叩头出血,徽宗见状极为动容,连忙让人扶起陈东,徽宗不禁感慨道:“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乐内礼外,乃内外相成,教化之所系,确实不可轻忽!”言罢,又转身对监学官大声道:“陈生精熟雅乐,直拔为上舍生!”
按照太学的制度,外舍生成绩优异者可升为内舍生(月支三百文),内舍生成绩优异者可升为上舍生,其中内舍生名额为三百人,上舍生名额为一百人。上舍生也分为三等,行与艺所试成绩皆优,为上等上舍生,即命官;一优一平为中等上舍生,免省试,参殿试;一优一否为下等上舍生,免解试,参省试。其中内舍生校定优等、赴上舍试又入优等者,谓“两优释褐”,恩例视进士第一名。上舍生常备选充职事人(职事学正、学录、学谕、直学等),另有添支钱,并有被监学官推荐为学官的机会。
太学位于内城南墙保康门外南北大街以西,御街以东,麦秸巷以南,辟雍与太学大致有御街可直通,彼此相距有两三里,甚是近便,所以辟雍的学生与太学的学生互相来往相当密切。
在赠别陈东时,李冲寿等几位同舍好友特意在一家脚店的包间里定了一桌酒席,在送走众人之后,李冲寿方坦露隐衷道:“少阳,如今你得了官家的赞誉和奖掖,在咱们这太学越发有领袖群伦之势,可树大招风,若还是像以往你我那样放言无忌,必遭宵小打压,你还当小心才是!不如先把身子放低些,待入了仕途再说!”
“呵呵,子修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也感激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陈东一笑道,“我也知道,如今最好是乖巧些,兴许就可以有官做了!可是我的性情你也晓得,在当今之世委曲求全,当真是没意思的!其实不踏入仕途,也可以干一番大事呢!”
李冲寿一听这话,当即来了精神,凑近道:“何等大事?”
“就是如今我太学生中的正直之士不少,我们怎的不向后汉学一学?”
李冲寿恍然大悟,小声道:“少阳,你是说造成品评清议之风,以激浊扬清吗?甚则发起请愿,乃至私刑处置那些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阉竖?”
“正是此意!”陈东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后汉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
东汉时洛阳有太学生三万多人,规模空前,首领为郭太、贾彪等人,他们利用太学为基地,主持品评人物,臧否朝政,而“清议”的“危言深论,不隐豪强”的特点,很快即产生了“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的社会效果。但这又是一部痛史,因此李冲寿忧虑道:“可后汉有两次党锢之祸,少阳你不怕吗?”
陈东以坚毅的眼神看着好友,慨言道:“我自己,自然是不怕的,为国尽忠,是大孝,父母、祖宗都是能理解的!虽则我父亲有点谨小慎微,但也分得清是非!但我就怕无辜连累了别人,不过此番我近观官家,还是有心上进的,不过为身边群小所误罢了!如今官家既这样抬举我,我倒真愿意以一死报效朝廷!”
“不过我觉着当今世风浮靡,人心不古,而且汴京的太学生还不足四千,不能与后汉声势相提并论啊!”
“嗯,我们当加强与各地学子、士大夫的沟通,好在如今汴京水陆四通八达,内外之联系比从前可是密切多了!”陈东话锋一转,“我也知世风一旦堕坏,最难挽救,但我辈立身行道,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当尽人事,听天命,唯尽人事,方可无愧于天壤间!”
李冲寿闻言非常感动,眼含泪花道:“兄之浩然之气实在叫人感佩,真不愧为孔孟之徒!愿与兄共勉!”言罢,与陈东紧紧地搂了一下。
太学里供给一应食宿衣物,可每月的支钱实在太少,陈东又家境窘迫,所以李冲寿在将陈东送到太学安顿时,特意赠送了他几十两银子,嘴上交代道:“如今你我不能朝夕相处了,少不得你哪天遇上些急难之事,这些只当是我借给你的,你将来定要加倍还我!”
陈东自是非常感激,不免凄然道:“俗语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你我知己,我就不客套了!他日若有用我陈东之处,子修定要直言相告才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1】指王安石,徽宗时期曾被封为“舒王”,称呼为“荆公”是表达有限的尊重;下文“温公”指司马光。
【2】指高太后听政时做到了哲宗前面,哲宗后来忿忿地说“那时只见到她的臀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