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离京以后,徽宗心里忽然有些不太踏实,他想着西夏立国毕竟已有七八十年,国祚绵长,根基深厚,此番大举勿须以持重为上。
自真宗以来赵宋帝王多重道教,真宗还特意将道教人物赵玄朗攀为祖宗,掀起了一次崇道高潮,开始在汴京大建宫观。为了储存所谓的“天书”,真宗命人花了七年时间在旧城天波门外、皇宫的西北方兴建了一座玉清昭应宫,从堪舆角度讲,该宫位于宫城之乾地,正可以祈福。该宫东西三百余步,南北四百余步,总两千六百余楹,在时人的眼中,“其宏大瑰丽,不可名似,远而望之,但见碧瓦凌空,耸耀京国,每曦光上浮,翠彩照射,则不可正视”,被比拟为秦之阿房宫,隋之洛阳西苑。后遭遇雷火袭击,很多宫殿化为灰烬,规模小了很多。
徽宗受祖宗崇道之风影响,自小对此也颇为信奉,所以他便去了玉清昭应宫问卜,结果签上显示不利。接着宫中又发生了一次火灾,所幸很快就被扑灭了,徽宗自然不觉得这只是一场无关的偶发祸事,天人感应,岂能轻忽?
出于稳重计,徽宗赶紧命人携着自己的御笔“手札”快马到湟州前线,秘密地交给童贯,请他暂缓攻势。当时童贯正在行进的大军之中,适逢徽宗的特使赶到将密旨交给了他。
童贯赶快停下来打开了密旨,心里默念着“……逢禁中火,主兵者不吉之象,可暂缓之……”的字句。随行的一位名叫王厚的将领便好奇地询问道:“公公,官家手谕里说了什么?”
童贯作出一副轻松貌,忙挥了挥手,立即上了马,挥鞭道:“官家勉励我等务必马到功成,驾!”
宋军的大举出击可谓相当顺利,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奋战,先后夺得了衡山、天都山两座军事要隘,西夏方面派遣使节到东京来表示要纳款谢罪。有鉴于西军连续作战已有些疲敝,徽宗君臣便答应了西夏的请求,两国暂时罢兵。
待童贯冬天回京述职时,徽宗在福宁殿御书房召见了他,早把先前密旨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看着鞍马劳顿的童贯,徽宗依然做出一派从容不惊、一心两用的高深莫测的架势,颔首道:“不错,这趟差事办得着实不错,朕心甚慰!你也辛苦了,瘦多了,也黑得多了。朕已经在跟朝臣们商议了,准备破格晋封你为检校司空,领枢密院事,并许在你宫中乘轿子。”
内官出任外朝的重要职务,这还是本朝破天荒第一桩,童贯忙口头谢恩不止。哪知徽宗又继续说道:“不过,在正式任命下来之前,你要作为使臣前往辽国走一遭,去探探他们的虚实!朕听闻说那辽帝耶律延禧是个大昏君,于我朝而言,这或恐是个绝佳的消息!”
内官出任前往大国的使臣,更是旷古未有,童贯自是叩头谢恩不迭,感激涕零道:“出使外国,而且还是辽国这样的大国,朝廷历来都是选派名公巨卿,今日官家却这般信任老奴,老奴真的要结草衔环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了!”
宋徽宗放下笔,忽作一副烦闷状,唏嘘道:“要谢就谢贵妃的恩典吧,是她每常在朕跟前替你说好话的。你离开的这几个月啊,贵妃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经起不来床了!医官说她的脉象弦细虚涩,病势已十分危急!朕先前一直没太在意,没想到如今竟这般沉重了,是朕的大疏忽啊!”
自从年初开始,刘贵妃的饮食逐渐减少,面色淡黄黪黑,不时发寒发热,身体委顿不堪,她如那汉武帝的李夫人一样,担心徽宗见了她如今的面目便生出厌弃之心,所以每次面见徽宗时都带着面纱。童贯突然想到当初刘贵妃收养女的事,略有所悟,不由讶然道:“啊——?怎么就到这步田地了呢!贵妃娘子可是官家的贤内助,官家的身边怎么能少得了她,我们这些奴婢全仰仗着贵妃娘子调遣呢,才不至于乱了章法!”
徽宗难过了一会儿,方道:“好,先不提她了!对于西边之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童贯叩首道:“恕老奴直言,有功之臣自然要多加恩赏,只是如今那刘仲武一家功大,他家又三世为将,在西军里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很有一呼百应的架势呢!如今朝廷暂时也不用兵,为着长久计,不如还是沿用一下老办法,调刘家一位最得力的子孙到京里来做官,也便宜官家好生笼络着!”
“嗯,此番你跟朕想到一块去了,从前先帝在日,那刘仲武在三衙就做过龙神卫都指挥使,那也让他的儿子来做这个吧!你觉得他家哪个孩子最有出息?高俅倒是举荐了他家老三呢!”
高俅出身于市井小户人家,人品也不差,因工笔札便成为苏轼任京官时的文书之一,待苏轼外任时无法将高俅带在身边,就将他推荐给了同僚曾布,但曾氏那里不缺人手。驸马王诜(字晋卿)是苏轼好友,苏轼就把高俅推荐到了驸马那里。有一次,王诜差遣高俅去端王那里送刮胡刀,端王正在蹴鞠,高俅在一旁品头论足,看上去似乎是个行家,端王就请他玩了一下,发现果然是个行家。端王一高兴,就把这个送刮胡刀的人给留下了。后来端王成了徽宗皇帝,徽宗对高俅宠待有加,他心知高俅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走不通文官之路,只得安排他到西军刘仲武处镀金,后来高俅就慢慢成了正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这一职务是当时三衙的最高品级,所以高俅又被人称为“高太尉”。不过由于此职向来是名将出任,而高俅这等无能之辈忝居其列,只知弄花把势逗徽宗高兴,确实败坏了三衙的口碑和风气。
高俅也知固结羽翼、投桃报李,经过与刘仲武书信沟通,因而保荐了刘錡,希望他到自己的殿前司任职,也算替自己撑撑门面。童贯于是说道:“看来高太尉也已知那刘仲武三子刘錡之名!禀官家,那刘錡最是能征善战之辈,此番大战天都山,便是他率先登城破隘,着实不凡!而且他尚未婚配,当日老奴就答应过刘帅,要请官家亲自为这刘錡做大媒呢!”
闻听此言,徽宗当即笑道:“呵呵,那敢情好!朕最喜欢为人做媒了,如今朕眼前倒确实有一位合适的人选,就是那定边侯郭家的孙女!那女孩儿最是温柔贤淑,却胸有奇志,圣人很喜欢她,如今到了二十几岁还未婚配,只一心要嫁个世间奇男子呢,这刘錡恐怕能中她的意!当然,若是姑娘真相不中那刘錡,朕也不勉强,再给他另觅一个就是!”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儿,童贯就要告退,道:“待会老奴就去贵妃娘子那里去探视一下她老人家吧!”
“她如今起不来了,就不要去打搅她了!往后她好些了,再去不迟!”
过了一阵子,刘贵妃的病情确实好转了些,但气色已大不如前,从此她开始更加卖力地培育起刘云屏来,更着力培养她的雍容气度及书画才艺,但一直没让徽宗再见她。那刘云屏也正当长成的年纪,就像海棠着露,菡萏经风,一日娇媚似一日。
次年的春天,圣旨再次下到了陕西渭州的刘府,此时刘仲武因为先前日夜操劳,已经病倒了,他只得在家人的搀扶下强撑病体来跪听圣旨。
只听那传旨内官大声念道:“……特晋封刘仲武为熙河、渭州都统制……刘錡躬沉鸷之资,任爪牙之责,早登勇爵,声威着于三军,旋总戒昭,精神行于万里……特晋封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期一月内到任……钦此!”
圣旨要刘錡入京任职,很显然是为了让他去做人质,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笼络感情,让他常在御前走动,蒙获帝心大悦,又与闻一些军国大事,增长见识,来日定会加以重用,此乃一举两得之法。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是正五品军职,原是三衙“管军八位”【1】(殿前副都指挥使、马军副都指挥使、步军副都指挥使、殿前都虞侯、马军都虞侯、步军都虞侯、天武捧日四厢都指挥使、龙卫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之一,承担统兵之责,不过后来三衙的地位有所下降,三衙的“三帅”也开始大权独揽,三衙都虞侯及四厢都指挥使基本上无权真正干预,他们通常只能在副都指挥使阙员,或在外任职时,方能加系“权管勾”或“同管勾”之类的头衔,来主管三衙的公事。如若不外放兵马司担任兵官,又没有“权管勾”之类的头衔,则大致类同于有职无事的闲职,仅能抓一抓操练之类的平常事务。而且三衙直辖的部队严重缺额,到此时名义上有十一万之众,实际上不过三万余人,归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统领的不过两三千人。
接到圣旨的当天晚上,刘錡被独自叫到了父亲的病榻前,刘仲武支走一干家人及仆人,强撑病体坐起来对儿子做了一番交代,只听那微弱的声音道:“錡儿啊,官家希望你在一个月内到京,你,明天就收拾收拾行装吧!如今天暖了,黄河也解封了,路上不会那么辛苦!”
“爹,不必了,孩儿已经准备拟写一封奏表,待您病愈之后再行赴任,望朝廷允准!”刘錡小心道。
刘仲武激动不已,当即从床上抄起一个枕头扔到了刘錡身上,气急道:“你怎么这般糊涂!”
刘錡有些吃惊和不解,靠近父亲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孩儿何错之有!”
“你还敢犟!”刘仲武伸手要捶打儿子,刘錡没有躲,被父亲绵软的老拳打了几下,“你,忘了‘杯酒释兵权’了?忘了狄武襄的事了?”
狄青出身微贱,从西军中的一位普通士卒做起,终因战功赫赫,一路升迁为枢密使,由武人出任枢密使,在当时可谓是破天荒的。可是大宋自来防范武人甚为严密,在宰相富弼等人的怂恿下,仁宗开始担心尾大难制,不得不对狄青加以贬抑,以致他郁郁而终,“武襄”是狄青死后获得的谥号。
狄青的事情自然是刘錡铭记于心的,父亲的意思他自然是一点就透的,一时间,刘錡陷入了沉默。刘仲武进而又道:“你不知道官家为什么派童贯那厮来西军吗?此番那厮收买去了刘延庆他们,虽然弄得西军上下怨声载道,可是为父也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呀!”
刘錡似恍然大悟一般,直视着父亲道:“父亲,孩儿明白了!可是,我等对朝廷忠心耿耿,这点人情朝廷岂能不加通融?何况咱们新近立了那么大功!父亲如今病得这样重,孩儿实在,实在无法离开啊!”
见儿子已经有些顿悟,刘仲武喘了几口气,才缓缓说道:“朝廷自然会通融的,可是官家还能睡得安稳吗?咳,咳……咱们刘家三世为将,子孙在疆场上折损过半,方有今日钟鸣鼎食的地位,才有西北赫赫的名声!正因我等有寸功于朝廷,也对朝廷忠贞不贰,所以更该设身处地为官家着想,更须珍惜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局面啊!你,明白了吗?”
刘仲武说完,狠狠地看着儿子,刘錡难过地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才用尽了全身力气方说道:“孩儿,明白了!明日孩儿就打点行装,五日后就上路,二十天左右争取到汴京!”
言罢,刘錡泪如雨下,刘仲武见状微笑了起来,他拉过儿子小心抚慰道:“嗯,錡儿啊,你到底是为父最器重的孩儿,没有让为父失望啊,你二哥也是个能征善战的虎臣,可他不如你心思细,刘家以后还要全靠你这根顶梁柱呢,你可是要给我撑起来!你放心,我的病有你哥哥嫂嫂们呢,多你一个好不了一分,也坏不了一分!生死自有天命,我刘仲武半生沙场搏命,身被二十余创,能苟活到今日,也是祖上有灵了!京城可是不同于渭州,切记小心从事,不可错一步!”
刘錡闻听此言,立时有些紧张,忙问:“那孩儿该怎么办?”
“这事要说难也难,要说容易也容易!”刘仲武拉着儿子的手,“你仔细听着!第一,要对官家忠心耿耿,绝不能生出贰心,也不要触怒官家;第二,千万不可得罪当朝权贵,以免惹祸上身,如今小人当道,更要小心谨慎,夹起尾巴做人;第三,也不可结交当朝权贵,免得来日被株连!你记住我这三条就不会有大差错了!”
“父亲谆谆教诲,孩儿都记住了!”
刘仲武从被褥下面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了儿子道:“把这封信交给高俅!这厮当年来我西军镀金,为父没少关照他,替他报了几回功,他也算知感恩,此番你能出任四厢,也有他保荐之功。他小人秉性,你为人正直,不愿攀结他也好,可最好也别招惹他!你到京以后,高俅是殿前司主帅,你在马军司,他也算是你的半个上司,他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千万不要在大事上冲撞了他!”
“孩儿都记住了!”刘錡接过信,突然又留下了眼泪,半晌方道,“孩儿不在的日子,父亲多保重啊!”
“无碍的,你安心上路就好,家里的事不须挂念一分,有要事可写信来,为父帮你参谋!至于婚事,若是官家替你指了,你又中意,不必再问我,你答应了就是!”
五天以后,刘錡便带着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刘忠等几个随从、家丁经黄河水路,于十几天后到达东京。
刘錡先是去西华门附近的殿前司拜会了一下高俅,高俅已经十年没见过刘錡了,可他是看着刘錡长大的,跟刘錡毕竟也算故交,因此一口一个“信叔”(刘錡的字)的叫着,显得异常亲密。马军司位于兴国寺桥附近,此地位于开封府的西南面约一里处,从高俅处出来后,刘錡才到了马军司正式履了职。
徽宗特意在兴国寺桥附近赏给刘錡一处三进院的大宅子,待一切安排停当,刘錡便准备前往大内叩头谢恩,此时距离他接到圣旨恰好一月。
【1】实际上先前三衙的职位很多,后来很多重要职位都空缺下来,常设的八位里可能也会长期不补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