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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章 长亭送别(1 / 1)

第三章、何时忘却营营

一长亭送别

一股和煦的春风吹入宁静的书房,吹响了珠帘子旁的风铃,顿时发出一阵柔和悦耳的清音;窗前有几瓶别致的插花,几叶花瓣亦随风而落,如雪片一般。

一位打扮素雅、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一块石质独屏风向里面提笔站着,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袭来,使她停笔踌躇了一下,似略有所思。那屏风上所绘制的是五代知名山水画师李成的《晴峦萧寺图》,女子回顾了一下屏风,恍觉整幅图在眼前活了起来……

一位约摸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忽然步履轻盈地推开帘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屋里的女子竟未发觉,还在那里出神,妙龄女子凑到桌前看了一下,浅笑道:“呀,娘的这张文竹图快临好了啊!当真与原作毫无二致嘛,看来娘也真是胸有成竹了!”

那是一张宣纸临摹图,临的是文与可的墨竹,年轻女子被这一句评点给惊扰了,忙回身嗔怪道:“死丫头,你何时进来的,吓我一跳!”

“刚刚进来的啊,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进来,娘都没看到,还怪我啊!”说着,那妙龄女子可爱地吐了一下舌头。

年轻女子一面收拾起文具,一面询问道:“下面情形如何?”

“看样子又是一头牤牛,已经回过话儿了,娘今日且安心作画吧!”

“嗯,已经画了一个月了,今日就要收官了,这会子正好歇歇呢!你去给我煎了茶来,吃完茶我再正式收官不迟!”年轻女子吩咐道。

这边妙龄女子还未下楼,已有一阵急促的“登登”的上楼声传来,年轻女子闻声忙又操起了画笔,作出一副凝神运笔的专注姿态。一位约摸五十岁上下、装扮得有些妖冶的妇人,掀开帘子急火火地进来,大声道:“哎呦,我的宝贝女儿,你都七八天没接客了,今日务必接下这一个吧,刚刚那客官又给了这个!”

说着妇人递上了一块于阗碧玉,可那年轻女子却头也不回,妇人凑上来继续嚷嚷道:“我看这玉起码值个四五百两,女儿今日就看在这玉的份儿上,下楼去随便弹奏一曲就好!那客官可是说了,只求见一见姑娘,蒙姑娘弹个小曲儿、吃上几杯酒就去,不作他想!”

年轻女子轻叹了一口气,丢下了笔,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隔着花园的不远处是那条约十余丈宽的五丈河,该地段较清净,河中隐约可见一些彩色的游船往来,河边的垂柳如今已经长出诱人的新绿,正在风中摆动着窈窕的身姿!

正在妇人火急火燎之际,年轻女子终于开口道:“妈妈如今又不缺这点钱,何苦叫女儿去对牛弹琴呢?若是沾染了那腌臜之气,损毁了女儿的名声是小,减损了咱这醉杏楼的身价是大!妈妈如今也不用愁,女儿如今在外头有了点小名声了,上回齐州的李大官人来,出手就是两三千两吧,李大官人也未必是女儿的知音,他肯这么大手笔,也是在外面听到女儿的名头,不敢小觑的意思呢!”

那妇人手里拿着玉呆了一会儿,叹气道:“谁叫咱如今就剩下你这一个宝贝女儿呢,不疼你还疼谁去!我这就去打发了那客官!”

醉杏楼前院的客厅里,此时正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商贾打扮的客人,旁边站着他的小厮,那客人竖着耳朵正静听内院的动静。妇人笑吟吟地步入了客厅,让人递还了一应财物,赔罪不迭道:“真是对不住客官了,今日我家女儿偶感风寒,确实有些下不来床,客官还是先把这个拿回去吧,下次您再上京来,定让俺家女儿陪着您小酌几杯,也算赔个礼!”

那客人叹着气站起身来,一面命小厮接过了银两,一面自己亲手接过了美玉,勉强道:“好吧,那就下回再说!”

妇人陪着笑把客人礼送出了门,那客人与小厮才走出了大概十几步,那客人便气鼓鼓道:“这粉头儿果然是架子大,也难怪,如今咱大宋上下谁人不知她李师师的大名,要怪就怪咱家没有那泼天的富贵吧,不能叫这粉头儿陪着咱一夜风流,也罢也罢,就退而求其次吧!”

朝廷已经任命了童贯为监军使者,满汴京都在沸沸扬扬地谈论此事,师师和云儿忽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情形,颇有些可笑。

报捷的那天,云儿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她看师师正闲坐着,便凑了上来道:“我来给娘说个新闻,今日上午有朝廷报捷的快马从御街上跑过,这会子大伙都在说呢!”

“说什么?”

“说西夏虏王并梁太后已经授首,过几日西边儿的队伍就要来东京献俘呢!”云儿答道。

师师当即冷笑道:“呵呵,你信吗?”

“娘若信,我就信!”

“我看你平素对这些事情挺上心的,难道也没法分辨一二吗?”

云儿显得略有些紧张,忙分辩道:“娘说哪里话!还不都是娘让我每日留意东京新闻嘛,我哪里就懂什么了!”

“呵呵,我说笑呢,你就急了!”师师啜饮了一口茶,缓缓道,“若是说打了一场大胜仗,这我是信的,若说俘虏了敌酋,这个我还真不敢相信!擒王灭国,哪里就这么容易!先时君明臣贤尚有大败,何况今日,呵呵!不过呢,那西夏如今也是昏主当政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明天去街上看告示吧,应该会有的!”

“也是昏主……娘上回还说,这天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做官,一个人如果连官都做不好,那他还算是个人吗?嘻嘻。”云儿小声道,说完便与师师会心一笑。

第二天,云儿从街上看了告示跑回家来,走进师师的闺房,便嚷嚷道:“呵呵,娘果然是料事如神,只是一场什么平夏城大捷,说是杀敌十万!”

“嗯,你呀!”师师微笑着点了一下云儿的眉心,“跟娘学着点吧!行了,不说笑了,外面车雇好了吗?”

“雇好了,咱们现在就可以上路了!”

也就是那天上午,师师雇了一辆马车到城外去送别她的古琴师傅刘继安,她们二人先行到了城外官道旁的亭子里等候,直到后来云儿看到一辆敞着前门的马车从京城的方向缓缓行驶而来。

车里面坐着一对五六十岁的年长夫妇,当云儿看到那熟悉的轮廓时,忙向亭子里的师师做了大声通报,师师闻声走出了亭子,微笑着静候那辆马车停住。当马车停稳后,师师忙嫋嫋娜娜地迎上去行礼道:“师傅,学生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接着又向刘夫人见了礼:“师娘好!”

那刘继安头戴着高桶东坡巾,着一身圆领长袍,其人眉目疏朗、神明爽俊,一派仙风道骨!师师最重刘师傅为人清寒耿介,一丝不苟,虽则半生潦倒,但丰采高雅、爱琴不渝,终成汴京有名的琴师。

刘继安见师师来了,急忙下车道:“哎呀,怎么还专门来送老朽呢,前些天不都吃过践行酒了嘛,何必再麻烦这一遭,你家里事情也不少!”

师师陪着刘师傅往亭子里走,微笑道:“吃酒是吃酒,送行是送行!师傅此一去,咱们师生今生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日,学生这心里……”

刘继安找了一个已经垫好了蒲团的石凳坐下,又看着师师坐下,方道:“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师生一场,前日吃了践行酒也是情意了,何必这般不舍呢!我平常对你一向严厉,你怎么就不记恨我?叫我老骨头这心里……”

刘继安言下有些黯然,师师语笑嫣然道:“严师出高徒,师傅对学生才是真上心!”

云儿从马车里取过一个上了锁的黑漆木匣子给师师,师师又转手将它连带着钥匙递给了刘师傅,一笑道:“那日当着人多,不方便拿这个给师傅,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如今师傅且收了,回故乡安享晚年吧!”

刘继安接过沉甸甸的匣子,老泪顿时流了下来,哽咽道:“你暗里做的那些事,我还是知道的,你手上也不宽裕,如今每日开销也大,何苦又来接济我呢!这么些年,承蒙你们这些学生的酬谢,师傅也积攒了不少家底,也够养老的啦!”说着便送回木盒,可师师就是不接。

“呵呵,我手上再不宽裕,也总比师傅强出不少吧!何况学生如今正当红呢,想要每天都有大笔的进项,也是举手之劳!”师师做出一副轻松的样貌,“师傅跟学生不一样,您一旦回乡,生计多半就断了,每日只是坐吃山空,自然要有备无患才行,最好再给您和师娘都备上一口上好的寿材,也是学生对您多年栽培的回报了!”

刘继安转悲为喜,眉开眼笑道:“好,那为师的就收下你这份心意了!”他拿着木匣子站身来去交给了车上的夫人,又从车上取下来一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琴和几部书,然后疾步返回。

刘继安把东西小心翼翼地堆放到了石案上,然后示意师师道:“师傅也送点东西给你,一份心意,快收了吧!”

师师打开琴看了一下,琴面系桐木斫,琴底系梓木斫,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所制;翠玉琴轸,琴徽疑为瑟瑟徽;通体断纹较多,有蛇腹断、牛毛断、流水断、龟背断、梅花断;栗壳色底间朱红漆,鹿角霜灰胎,龙池、凤沼为圆形。师师细看了一番龙池内的文字,上面刻有唐文宗年号“太和丁未”四字,果然是师傅提起过的那张唐代名琴“独幽”,刘继安于是指着琴道:“技高琴师寥若晨星,可良琴难觅,更是千金难求,这张‘独幽’是文正公之族孙范世京【1】所赠,世京兄爱鼓琴,偶得宝琴,见我雅好此道,又承他青眼,特相赠于我。实话说,为师此生也弹不了几年了,就赠予你这有缘人吧!妙音出于熟习,只望你勤加练习,莫负了它才好!”

“呵呵,师傅既这样说,那学生是断断不敢收下了,学生天性疏懒,您还是自己留下吧!”师师婉拒道。

“呵呵,音韵之妙,全赖乎指法之细微,师师你天性颖悟,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师傅是个性情中人,不喜虚与委蛇,师师晓得无法拒绝,只好笑纳了。师师平素喜欢对花鼓琴,也喜欢月夜鼓琴,鼓琴时更喜焚香,她多年来也确实想觅得一张良琴,可始终未能如愿,此番能得师傅割爱,自是铭感五内。

师师又浏览了一下那些书,是《琴史》、《乐圃余稿》、《乐书》、《琴论》等篇什,她赶紧归还了师傅,一笑道:“好的,学生记下名字了,待会儿回了城就去相国寺书肆买了来!琴学生留下了,您的书,您还是拿回去吧!”

刘继安把书塞到了师师手上,决然道:“要你拿着你就拿着,上面有我的一些批注,都是我毕生的心得,这可是旁的书上没有的!别的不敢说,师傅弹了一辈子的琴,这点造诣还是有的,总不会误了你!”

师师见师傅如此坚决,只得道:“好吧,承蒙师傅的厚意,学生就领受了!”

“虽说只有智者方可抚琴,独奏古琴又系‘圣王之器’,可众乐,琴为之首,世人总是偏爱它的,无论境界如何,造诣如何,总喜欢拨弄它,所以你不要荒疏了技艺,就算将来你不吃这口红妆饭了,光靠一张琴也可以养活你,就像为师这样,呵呵!”刘继安语重心长道,“此外,就是把这些诸如《琴史》、《琴论》之类的书多翻翻,了解些前贤的心声,对你来日增进乐理、乐律、乐器方面的把握,使技艺更上一层,定然大有裨益!不过,古之善鼓琴者必不泥于律吕,泥律吕者必不善于鼓琴,还须用心体会才是!”

师师听得频频颔首,满目含情道:“嗯,师傅的话学生记下了,果真是这一程没有白跑!”

师师忽而黯然泪下,她唯恐泪水打湿了书,忙让云儿收了起来。可她实在没有忍住,竟伏在石桌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刘继安不明所以,忙站起来劝慰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舍不得师傅走?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快别伤心了!”

师傅劝解了半天,师师才拿手绢擦拭干了眼泪,睁开那已经哭红的眼睛道:“师傅,学生不是难过,学生是高兴,是发自心底为师傅高兴!”

“哦,为我高兴什么?”

“今日师傅脱出了东京这座牢笼,难道还不够高兴吗?学生却不知何日才能脱离这牢笼,去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师师指了指东京的方向,“学生这辈子还没有离开过东京呢,恐怕到死了,也会葬在这里吧!”

说着,居然又伏下身子哭了起来,刘继安闻听师师的话也有些怅然,半晌方道:“再过几年,等那李姥看你赚不了钱了,你就到蔡州乡下找师傅,师傅啊,就收你做女儿!咱们长长远远做一家人,师傅、师母一定好好的疼疼你这个乖女儿,你说好不好?”

师师于是破涕为笑,抬起头来道:“好啊,好啊!师傅,咱们一言为定!”

目送着刘师傅的车远去以后,师师和云儿才启程返回,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汴京的尘嚣正盛呢。

【1】文正指北宋名臣范仲淹,范仲淹也喜欢鼓琴,得琴趣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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