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地结束早朝,撇开那些或能干、或中庸的臣子,袁授突然觉得,以前在他眼中极富挑战性的东西似乎正在慢慢消减,这是他曾经认为对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可如今,这东西正在渐渐模糊。
很没意思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重复地上朝、下朝,召见臣子,批阅奏章,无数令人头痛的事情在等着他,耽误一天,就会被人指责消极怠政,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六百多天,如果算上筹谋的时间,已超过一千五百天。
听起来真可怕。
一千五百天,为了这个目标他努力了一千五百天,每天兢兢业业,一刻不敢放松,连睡觉的时间都被他压至极限,那时的日子是多么艰苦,他坚持过来了,为什么现在,他觉得腻了呢?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没有人在等着他了。
他忘了自己多久没去过后宫,大概是两个月,也可能是三个月,今天他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已经整整四个月了。
这是太后告诉他的,这个数字,一次次地从太后口中吐出,袁授静静地听着,却也像上朝时一样,听在耳中,到不了心里,只听到一些喋喋不休的声音,以及一些缓慢的,莫名的动作。
“皇帝,你可否在听哀家讲话!”
袁授眼中的焦距慢慢聚起,朝蕴着薄怒的太后微一点头,“朕在听。”
太后皱着眉头长出了一口气,“皇帝,哀家刚刚的提议,你是什么意思?”
袁授努力回想了一下,眼中的茫然让太后刚刚消散的恼意复又聚起,“你登基已有两年时间,初时天下不稳,你为安心治国,拒不扩充后宫也便罢了,可如今天下已定,皇后又远离后宫,你还有何理由不纳妃嫔?”说到这里,太后缓了缓口气,“你舅舅见你终日郁郁寡欢的,有意送你十九表妹进宫来陪陪你,你意下如何?”
“十九……表妹?”袁授终于将心思放到了这件事上,“哪来的十七表妹?朕记得哈氏的族女似乎只有十八个。”
“是你舅舅新收的义女。”太后定定地看着他,“无论如何,这是你舅舅的一番心意,哀家已经应了,你不管喜不喜欢,都先见见再说。”
袁授黑亮的眸中划过一抹轻嘲,“这位十七表妹,不会已经在宫中了吧?”
太后也爽快,“正在殿外候着,秦福,去宣她进来。”
秦福微微欠身,小心地看了一眼袁授的脸色。这两方他都开罪不起,只能认定自己主子的态度,好在袁授没有反对的意思,秦福这才轻松了口气,连忙转身去了。
没过多久,秦福回转,身后跟着一个垂头前行的窈窕身影,于殿中位置站定,低头拜下。
听着她明朗的嗓音,袁授轻扬眉梢,太后已开口道:“抬起头来。”
殿中女子依言抬头,“臣女哈千影,参见皇上,太后。”
那是一张十分漂亮的脸庞,眉眼中蕴着十分的明丽,虽是轻笑,却给人热情洋溢之感,骄傲、自信,从不畏畏缩缩,实在……和她很像。
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袁授的目光没再移开,太后见状极为安心,正与哈千影会心一笑之际,忽听袁授笑道:“流影,你竟肯回来。”
哈千影不躲不避,“回皇上的话,当年的流影已经死去,臣女哈千影,给皇上请安。”
袁授转眸,看向太后,“太后的确用心了。”
“谁让你的哀家的儿子。”太后叹了一声,“皇帝至情至性,对皇后的情谊但凡女子都会羡慕,可惜皇后失子之后心灰意冷,难顾大局,哀家不能看着皇帝就这么消沉下去。皇帝若是不愿,可以不纳千影为后妃,但不要拒绝她的陪伴,就算以慰寂寥,也不枉哀家一番心意了。”
“太后的心意朕十分感动。”袁授安静地听完太后的话,平静地道:“但恐怕,太后要失望了。”
“皇帝……”
“还是太后忘了丽嫔之事?”
听到这里,太后目含盛怒,勃然而起,“皇帝!哀家已百般迁就,你为何执迷不悟?你只管你的真性情,可为这天下想过?可为我这个母亲想过?你不纳后宫哀家依你,你执意立顾氏为后哀家也依你,哀家为你退让这么多回,你怎地就不肯迁就哀家一次,你眼中,可有我这个母亲!”
“自然是有!”袁授声音陡然冷厉,“但,也没那么重便是了!”
“你……”太后一怔,而后极怒,“你这是何意!”
袁授的目光扫向秦福,秦福立时拉起哈千影退出殿外,殿门闭合之时,袁授轻笑,“难道,太后当真不知那‘九转灵窍丸’的来历?”
太后目光一凝,微微收紧唇角,袁授已又说道:“难道,不是太后派人将此丸送给袁北望,以献宝为名,让你的儿子在短短四年时间内,有了能与袁摄抗衡的一身本事?”
“难道又非太后将遏制药效的血竭丸送与舅舅,让他以拯救之姿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永远记得他的恩情,也永远受他的钳制?”
一句句质问,太后退了一步,跌坐于椅上,“你……如何会知道……”
袁授坐姿未动,眼中一片冷然,“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九转灵窍丸’与‘血竭丸’是太后的情人,顾氏的前任家主顾天德所赠,不过,太后可知道这两样药的来历?”
太后此时的脸色已灰白至极,她警惕而惶恐地盯着袁授,将他吐出的话一字一句地纳入耳中。
“如果太后记性不差,应该还记得你至爱的儿子,失踪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袁授双瞳猛然一缩,“在太后与顾天德于王府秘室中浓情四溢共谱那半幅梅花图的时候,你可知道你的儿子正被顾天德囚于深山之中试炼毒药!”
“你说什么!”太后猛地惊呼出声,“那不可能!”
袁授冷笑,直看得太后粉面惨白,额角渗出点点湿冷,“那不可能……”太后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揪住胸前的衣物,再开口已溃不成声,“那是……绝无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袁授始终冷静如昔,“莫非太后真那么天真,认为以顾天德那般冷傲乖戾的脾气,会忍得您抛却私订终身的誓言嫁入王府,而后情愿的诈死,甘心做你的秘密情人么?”
“不……不会……”太后已被这连串的讯息逼至极限,她猛烈地摇头、尖叫,拒绝再听袁授说出的任何话语!
“顾天德是在向你报复,所以他绑了我去试药,同时他又有野心,他炼制这两种药物,为的是控制袁北望!重得他失去的东西!可他万没想到,我美丽仁善的母后在得知这一计划后,竟为夺药,毒死了他。”袁授的声音和缓平静,仿佛说的一切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仿佛那些受药物折磨生不如死的日子全是幻影,“他也没有想到,你虽贪恋与他的感情,但更放不开的,却是镇北王妃的身份!所以你怎会让袁北望受制于他人?要掌控,也得掌控在你的手中!只不过你一直没有等到最佳时机罢了,你知道袁北望的野心,可他这一准备就是十年!他老了,又有许多继承人,所以你始终在观望,希望能一举掌控将来天下的拥有者!多幸运,这时你的儿子出现了。”
“不会……不……”太后的声音已然微不可察,她的双唇一直在颤动,精神也到了崩溃边缘,但她仍不忘问,“你为何……会知道……”
“不是我知道。”袁授站起身,走到太后面前,居高临下地将她溃败的丑象尽收眼中,“是顾天德,他是天医,就算身中巨毒,也总有办法暂时保得性命,将一些事情,告诉他想告诉的人。太后猜猜,他告诉了谁?”
“是袁北望。”袁授轻轻吐出这个名字,“不过顾天德很聪明,他明白报复最极致的方式,他隐下了我,隐下了药物,只说了你与他的奸情,否则,你以为袁北望会留着你的性命,等你去害他吗?”
“但,只要是做过的事,总是有迹可查的。其余的事,袁北望查到了一些,半年前,袁北望饮下鸩毒之前,对我说了这些事,其后我又查到了一些,敢问太后,儿子所说……可有遗漏?”
“什么?”太后闭了闭眼,“王爷……王爷他……”
“太后以为,朕的天下,能容忍这样一个野心勃勃之人,随时觊觎么?”
“那昭和宫躺着的……”
袁授轻笑,似是听到了一些好笑的话,“如果今日之后太后出了什么差错,一样会有人代替您,在慈安宫安稳地生存下去。”
话至此处,太后的身体顿时一松,整个人瘫至椅上,似乎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
良久过后,太后忽地又振奋起来,“不!你骗我!如果真是天德带走了你,你又为何……执意立顾氏为后?”太后怒目圆睁,声音凄厉万分,“她是他的女儿!”
“是啊……”袁授紧绷的神情也猛然一松,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变得清明起来,“她是他的女儿,但这并不妨碍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