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晴紧张地握上太后枯瘦的手腕,手心的汗渍黏黏的,她努力忽视这一点,凝神静气,这些天的训练都很成功,她有信心的,可越这么想,手心却一点温热的感觉都没用,只这么一下,她的额间就见了冷汗,收回手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手。
旁边的顾长德见状面色极为难看,正要上前之时,搭诊着太后另一侧手腕的大长老摆手制止住他,抬头看向顾晚晴道:“再试试。”
顾晚晴点点头,又使劲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中的汗水,呼一口气,将两手同时覆上太后的手腕。
这一次,几乎没感觉到什么阻碍,顾晚晴甚至能感觉得到那股沉重气息是顺着自己哪一条经脉涌进来的,只消片刻,便听大长老低喝,“行了”
顾晚晴立时撤开手去寻找清水,大长老与顾长德则合力将太后翻转过来背部朝上,隔着丝质中衣,几乎不必费神认穴,每人一侧,几枝银针便已刺入太后的腰肾处,几枝银针在他们的施展下时而辗转时而点刺时而轻振,他们的手法轻灵至极,一圈下来,竟然每枝银针都在轻动,无一是静止状态。
顾晚晴在水盆中释放过毒素后,目光彻底被大长老与顾长德的手法吸引住,再看太后脸上神情,果然较之前稍有舒缓,但面色依然苍灰难看。
再看大长老与顾长德二人,都是极度的专注,那旁若无人甚至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好像已经忘掉的目光让顾晚晴心生敬佩,这才是真正的医者啊这种把濒死的病人一点点抢救回来的感觉,顾晚晴似乎有点懂,但又懂得不太完全。
就在大长老与顾长德专心施针之时,太后突然极短地“呓”了一声,而后便见太后下身处的衣裤迅速湿濡,竟是失禁了。
大长老与顾长德却是极喜,齐齐唤道:“快来人,为太后进水”
纱帘外的宫女立时鱼贯而入,她们显然已极为适应这种状况,干净的被褥衣服都已准备妥当,将顾晚晴三人暂时请出后,只消片刻便已打理妥当,又将三人复请回去。
顾晚晴便见顾长德亲手调好一碗汁水示意一个宫女给太后服下,可那宫女却犹豫了一下,看向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宫女,那宫女没有接那玉碗,而是先闻了闻,向顾长德道:“顾先生,这可是白梨汁?”
顾长德略一点头,那宫女恳切地道:“顾先生医术超绝,奴婢不敢非议,只是宫中太医诊太后为消渴之症,必禁甜食,太后乃千金之躯,若有差池,这个责任不是奴婢承担得了的,还望顾先生请太医们进来,当面示之,也好解奴婢之难。”
顾晚晴理解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太后得的是糖尿病,还给她喝甜的,出了事情你得自己扛着,别连累我们。
这是在质疑顾长德的医术了,顾长德的面色就变得有点难看,“丝姑姑请便吧。”
那丝姑姑仿佛没看到顾长德难看的脸色一般,毫不客气地示意宫女向外报讯。没过多久,便听脚步之声接踵而至,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外响起,“母后可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顾长德连忙把手中梨汁交给顾晚晴,快步朝外室而去,而后又听到他的声音:“参见皇上。”
顾晚晴留意到大长老并未与顾长德同行,而是在床前继续为太后施针,手法极稳,好像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那边顾长德正在给泰康帝讲解太后病情,当说到要哺以梨汁的时候,另一个稍含怒意的声音急道:“顾先生莫非对我们的诊治有所怀疑?顾先生之前也诊断太后乃是消渴之病,是万不能进补甜食的如今太后病水已排,只消喂以清水即可,以免加重肾膀负担,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顾先生不懂?”
这个拧着气的声音顾晚晴听着耳熟,是她上回入宫时见过的那个于太医吧?上次他也是气鼓气鼓的。
又听顾长德道:“消渴症也分多种,太后并无并发眼疾和水肿,亦无经络损伤,只是单纯肾不摄水的水崩之症,始于太后多年前的产时损伤,与食不食甜并无半点关系太后如今体虚,不可直接用药,梨有治风热、润肺凉心、消痰降火和解毒的功效,是一味治疗消渴病的良药,《拾草笔遗》中也有以梨治消渴症之记载”
“顾先生的话恕于某不能赞同”于太医的声音拔高了一调,“太后脉搏细数,舌质潮红,津唾不足,时常口干头晕,腰腿酸痛,食甜则面色涨红脉络不畅,俱是下消症的表现,顾先生之前一意孤行只针对水崩之症而行药,并要太后日日以萝卜为食,害得太后时常腹胀气满,甚至担心在人前有不雅之险而深隐内宫,结果如何?结果便是太后今日病情加重”
“你”顾长德的声音里终于也掺了些怒意,即时驳道:“太后经顾某诊治时消症已然减轻,只是有人进谗令顾某不再见信于太后,又按错误方法为太后医治,使得太后病重昏迷,简直就是庸医”
这是要吵架了吧?顾晚晴在内室听得囧囧有神,果然大夫都是傲骄的啊,世故如顾长德,就算当着皇上的面也不容许有人质疑自己的医术,甚至据理力争,真让顾晚晴对他有所改观。
很快地外头的争辩声渐大,听起来是又有人加入了太医团表示支持,不过顾长德也不差,顾晚晴听到几嗓子柔柔的支持声,应该是后宫的娘娘说话了。
就在外面声音吵杂的时候,一个人影进了内室,顾晚晴只看清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美妇,衣裳华丽仪态端庄,便听身旁宫女齐声道:“参见长公主。”
“不必多礼。”长公主的声音柔和动听,又和谒可亲,让人一听便心生亲近之意,她走到顾晚晴身边看了看她手中的玉碗,问道:“这就是给太后进食的梨汁?”
顾晚晴连忙曲膝,“是。”
长公主点点头,又转向床边侍立的大长老,“顾长老,顾先生刚刚在外所说的结论,可是你们共同确诊所得?”
大长老略一躬身,“不错。”
“既然如此,还耽误什么”长公主回身便将玉碗夺去,动作可比她的声音爽利多了,她径自走到床前,示意身后宫女将太后扶起,自己则亲自动手给太后喂食梨汁。
长公主动手,没人敢阻拦,就连丝姑姑也一动不动地,直到长公主将一碗梨汁全给太后喂了下去,她才上前请顾晚晴他们出去,却是太后又行水了。
此后,依着大长老所说,长公主又连给太后喂了两小碗梨汁,太后也每每汁水才下肚便有水行出,但两次下来,行水的时间已大大延迟了。
内室都换了好几回被褥了,外头的辩论还没结束,不仅如此,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最后还是太后安睡后他们退出去,长公主宣布说一切已经搞定了。
于太医登时就暴走了,顾晚晴跟在公主身后看得很清楚,于太医的眼睛瞪得像探照灯似的,当然他不敢照长公主,全照到顾长德和大长老身上了。
由于前面有长公主做掩护,顾晚晴在后面便少了几分约束,才算看清了这一大群人。
坐在首位身穿明黄色常服以指扶额的四旬男子不必说自是泰康帝,顾晚晴特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果然白中泛青,不是什么健康底子,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刚刚那场辩论赛闹腾的。
泰康帝旁边那个拥有狭长笑眸的,便是当今太子袁祉玄,仿佛感觉到她的注意,袁祉玄抬眸反视,正与顾晚晴对视个正着,顾晚晴慌忙垂下眼去,过了一会再偷偷抬头,竟还是对着他,他居然一直看着她,唇边噙着笑意,视线没有动过。
不过,他似乎并无恶意,朝她安抚地笑笑,而后才移开目光,好像刚刚的停留只是为了安抚,让她不要紧张。
不知为什么,想起那双温文笑眼,顾晚晴的脸突然就热了起来。
再看其他人,玉贵妃是认得的,旁边另有一个她没见到的柔弱美人,与玉贵妃一样戴着贵妃才能佩带的双头金凤点翠步摇,应该也是贵妃的品级,又见室内再无其他妃嫔,那么想必她便是刚刚为顾长德说话的人了。
此外便是按职位高低顺序排开的一大群御医,穿着紫红色御医官服的品级最大,依次是酱红、绯红,排起来有点渐变的意思。
正在顾晚晴打量这些人的时候,她也察觉到有一束目光注视着自己,缓缓地转头找了一下,便见殿外门口处站着两人,其中一个看着自己的正是傅时秋,他不像平时那样嘻皮笑脸地,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他旁边的人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过头来,却是聂清远。
他们看起来是在说什么事情,聂清远更反常地朝她微一点头以示示意,让顾晚晴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跟着想到,傅时秋莫不是在和他商量退婚的事情,他的态度才如此诡异?
不过,不管是不是,今天也不是提退婚的好时机,虽然太后的病情稳定了一些,但危险仍在,泰康帝命大长老与顾长德都得留在宫中,随时等侍传唤。
大长老与顾长德齐齐应声,大长老又道:“请皇上下旨将顾氏之女还珠一并留于宫中,做我二人助手。”
泰康帝自然应允,而后又奇道:“听闻顾还珠医术已失,莫不是又恢复了?”
大长老低头回道:“回皇上,还珠医术未复,不过她以前曾为太后医治过,说不定会借由此次医治想起一些什么。”
泰康帝微微点头,并不反对。
只有于太医还是忿忿不平的,一个劲的放狠话,“既然顾先生坚持自己的论断,将来太后有何不妥,顾先生是否能够承担”
顾长德面色微红显然在刚刚的辩论中气得不轻,他正要说话,便听大长老道:“于太医,想要知道太后到底是下消症还是水崩症很简单。”说完他朝一个宫人道:“将太后刚刚换下的被褥拿来。”
那宫人看了看泰康帝,泰康帝微一点头,宫人连忙就去了。不一会回来,抱回两条被子,上面沾了些湿濡的痕迹。
大长老指着那湿处道:“若是下消症,行水必甜,如为水崩则无甜味,于太医既然不信我们的论断,那么只需一尝便可辩定是非”
顾晚晴差点为大长老拍手叫好,真高招啊将了于太医一军,如果他不尝,自然占不住理据,如果他尝了……咳,顾晚晴觉得胃里有点搅。
于太医听完这话也是极怒,一双眼睛瞪得啊……顾晚晴觉得以自己平凡的词汇量是难以形容出来的。
大长老却是面容严肃,又出乎所有人预料地,伸手沾上那湿濡之处,而后迅速将食指含入口中,微微皱眉,似在品味。
这一下,于太医没招了。
本来么,身为医者为明辩医理有什么做不得?何况那人还是太后,别说是……就是……嗯,大家都懂的。最关键的是,大长老这招太狠了,人家都动手了,你于太医这个时候能退?就算明知是输,为表忠君之义也得出手啊
于是,于太医动了以毫不逊色于大长老的速度沾取入口,品味一番后面现愧色,跪至泰康帝面前道:“为臣无知,险些耽误太后病情,请皇上治以重罪。”
他这么说,便是证明大长老和顾长德的话是真的,同样的频渴频尿,但行水不甜,说明太后只是水崩症,而并非下消症。
虽然于太医输了,可他的举动赢得了泰康帝的认同,并未降罪,反而还勉励了几句。
最后于太医当众表示要向大长老学习,注意,是大长老,把顾长德无视了。
这又是试验又是表白的,也耽搁了一阵时间,当泰康帝宣布散场的时候已近深夜了,顾晚晴随着大长老一同回往暂住之处。
待四下无人之时,顾晚晴才向大长老表达了自己的仰慕之情,什么“医德超重”啊,“仁济为怀”啊,“辩求真理”啊……
大长老默默地完,才严肃地对她道:“医者虽应不畏肮脏,但有时更要相信自己的医术,而非舌蕾,你这次参选天医选拔,也要切记此事,万不要依赖自己的能力,而荒废了医理医术之究”
顾晚晴连忙应声以示受教,大长老又道:“至于遇到像于佐那样的偏激之人,更不可强辩,智取方为上路。”
“智取?”顾晚晴顿时觉得鸭梨山大啊她最缺的就是这个
大长老这时才慢悠悠地伸出刚刚试验的左手,“刚刚我是以中指相沾,尝以食指,而他……啧啧”
顾晚晴……相当受教。
看来她的学习之路,还有很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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