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春风,渡闲愁,喜黄昏,意难休。却道笔重墨色深,难描这十年轻无忧。”
郑纯掩了书,回头道:“师兄,你又闲唱这些风流轻薄之曲了,仔细老师捶你!”
“胡说,老师也是风流之人,如何会因这个捶我?”秦衷止了声,往他身边坐了,侧身笑道,“师弟啊,空读无用,带你去瞧市井民生可好?”
郑纯冷笑道:“是师兄自己想出去闲逛罢?回回拿我扯幌子,可有什么意思不成。”
秦衷身子一歪,倒在他身上,两手揉着他的小脸,嘿嘿笑道:“师弟真小气,不就是上回把个耍百戏的摊子看住了,忘了你了么?我又没丢了你,如何都这些天了还不原谅我呢?”
郑纯被他作弄,一面挥手蹬腿的挣扎,一面支支唔唔恼道:“你又无礼!”
却是此时葛笑山进门,见他二人揉在一处嘻闹,便道:“钟儿,别作弄你师弟。”
秦衷忙松开郑纯,二人起身站了,理衣恭声叫人,都道:“老师。”
葛笑山进屋往窗下一坐,便问:“书看的如何了?”
秦衷先笑道:“通背了百遍,可解十之七八。”
郑纯却皱眉犹豫道:“虽能尽数默背,却仍觉深奥,并不能以一二言语为解。”
葛笑山道:“浅书深读,学问一事怎可轻浮?为师余年一甲子,尚不能言可解《三字经》、《千字文》等文,惶论尔等?然,纯儿却又多心,万物黑白浊透,本为极端,切毋过于穿凿,执悟本真。”
秦衷二人领教了,都交了功课,待得葛笑山一一批论,便已至日斜。
秦衷见事已无,便笑道:“老师,明儿寒食,却要邀请老师与师弟往香山一游,或可成行,恳请恩准。”
葛笑山果然喜欢,笑道:“极好,往青山绿水间徜徉痛游一番,既可解冬日怠倦,亦能怡养诗情诗兴,自然该去。”
秦衷听他道好,便知事成,搂着郑纯道:“纯儿,明儿记得穿厚实了,山里冷呢!”
郑纯推了推他,却推不开他这死皮赖脸的人,只得气鼓着脸由着他。却听葛笑山又作一笑道:“我老了,骨头不中用,山上是去不得了,明儿你们自去,有诗兴就作一首,无心就权当松快一日,好好的一乐。”
秦衷正答应了,偶然却见郑纯小脸微红,两眼放光的模样,忽又想起自己当年小学中学时,若得知了春游秋游的活动,纵然是知道年年都是那个模样无甚意趣的,却也一般的存上满心期待。纸奴并无别的同窗好友可游戏,左右的街坊,不过只有几个混沌不通的毛孩,谁能与他亲近?
秦衷想至此处,心便软了,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明儿仔细,山上游人如织,说不准能交几个朋友。”
郑纯一怔,转而明白,羞道:“师兄,你再作弄,我就恼了!”
秦衷越看这孩子越爱,怎舍得不戏他?抱着往他小脸蛋上响亮的“啵”了一口,嘻嘻哈哈的退了一边。
葛笑山见状,只是带笑看着,年老的人越发随和的,只觉得活泼有趣,竟并未喝斥。
郑纯却登时叫脸上红成了两团火烧云,跺了一下脚便飞窜了出去。
葛笑山便道:“你别叫他真恼了,明日去山上可别再戏弄他。”
秦衷笑道:“老师误会,弟子最是友爱不过的。”
不说秦衷如何讨好师弟,才叫他回心转意不再着恼,只说次日他二人果然往香山而去。
因是郑纯年小,骑术不精,路程虽不甚遥远,却不曾骑马,仍是赶了骡车。
程老汉仍然硬朗,露出干枯的笑脸听他二人在车里嘻闹争辩,吟诗作对,顺着嫩绿新荣的小道,慢悠悠的赶着车,并不着急,只为享受这一路程。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杏娇桃媚,转眼落华结实,叶枯年近,烈风夹雪,四季一年过去,又是迎春争开。
如今秦衷已与纸奴儿做了一年师兄弟,而他,也当了两年的古代人。
始得此师弟时,秦衷只拿他当现代只会描些“上大人孔乙己”的学前儿童,岂知他聪明异常,虽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竟已偷将些子经诗句藏于腹中,更勤学奋进,哪怕节假里也不见丝毫怠惰。
此等难得的好孩子,如何不叫葛笑山与秦衷既喜且忧?二人自然喜在他天资勤奋上,却忧所有不同。
葛笑山忧他比之秦衷更为要强,慧极必伤,恐伤心神。
秦衷却忧他太过聪明,比之如林黛玉、贾宝玉那般的天才也不差什么,真得把他这个二十来岁的伪儿童比下去似的——若真是这样,不说秦邦业要棍棒教育他,自己也得羞死。
是故秦衷这个万年不知刻苦为何物的懒货,竟也用功起来,誓要做纸奴儿的榜样偶像。这却是另一番叫葛、秦二老欣慰的事了。
郑纯这个小字纸奴的孩子,也许是自小与葛笑山这个老头住得久了,轻易不见喜怒,尤爱做一幅小大人的样子,每常惹得秦衷爱逗弄他,直叫他恼了笑了,才算满足。别说这是师弟兄情谊,只怕连秦氏族里的几个远房兄弟子侄,也没有纸奴与他相亲厚。
吴府里,秦衷的两个便宜侄儿去年出了正月便匆匆举家迁回原藉,别说来往,连书信也不便相递。秦可卿自知今生只怕再无造化与干娘相见,哭出了两缸子眼泪,人瘦了一圈,叫贾蓉急的也跟着食不下咽了好几日——却是因祸得福,反叫夫妻情分更浓。
秦府里,罗香墨在上个月果然嫁予程大的儿子程善,程大家的一时得意非凡,几乎要将柴旺家的风头压住。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柴旺家的虽仍是只管着厨房,却已是公认的大管家娘子接班人。娶了老爷的大丫头做娘子,纵然体面,却绝不如太太的丫头实惠。
大管家夫妇仍是一把手,却因年纪渐老精力不足,不得不笼络紧了柴旺两口子。秦衷看在他们夫妻无依无靠,且管着家里还算妥当的份上,别事只管睁一只闭一只眼。
当大爷与当皇帝竟有共同的妙处,结党营私别过分就行,毕竟伤筋动骨折腾的不合算,他坐着享受就行。只是需要偶尔借着程大家的提醒他们,别放松了警惕张扬起来罢了。
但是,家事毕竟是小儿科,不值略絮。真正叫秦衷喘不过气来的,是由秦邦业带来的朝堂之事。
“大哥儿,纯哥儿,咱们到地方了。”
秦衷便敛了心绪,跳下车,又握着郑纯的手扶他下来。一眼望去,满眼皆是新绿。不由露出笑来,嘱咐程老汉在车里歇好,水墨拾着包裹跟着他二人。
秦衷只觉得风和云清,高阳融暖,走了一时,背上生了几分燥意,便笑道:“原还想着山上要冷些,谁知现在竟要冒出汗了。”
一旁的水墨听见了,便陪笑道:“一阵风吹来,还要冷呢,大爷过会子热狠了再除衣罢。”
郑纯却对他们的这些闲话充耳不闻,难掩兴奋的小步跑着,顺着山道赏花折柳,好不自在!
一时他二人果然受不住热,把大衣脱了只着里头的夹衣,信步而游,偶尔交谈,却都是轻松惬意着的。转眼来到一处山腰高亭下,秦衷便问郑纯道:“我们进去歇个脚可好?”
郑纯举目看了下,往那亭下繁花丛里一指,道:“在外头晒晒太阳倒比进去阴冷冷的好。”
秦衷听了,便叫水墨过去铺了毡毯,坐下吃面果子。
郑纯竟难得的坐不安稳,撑着手囚在游人留下的藤枝秋千上左右乱看。
秦衷上前拦腰抱住了他,笑道:“上去顽罢,我护着你!”说着,不顾他的惊呼,吃力的扶他往秋千上去坐着,轻推着摇晃起来。
郑纯坐了一会子,便放松下来,抿着唇笑起来。秦衷见状笑道:“纸奴儿,师兄明儿往家里也做一个秋千给你顽可好?”
郑纯笑意一收,道:“老师教导不易,我怎可耽于享乐?”
说着,便要从藤枝上下来,惹得秦衷忙不迭笑扶住他,道:“你急什么?老师已准了你今日来游玩,有什么可耽误!今儿难得,莫辜负了老师的话才是。”
郑纯这才罢了,渐渐又欢喜下来。二人笑谈几句,忽而郑纯又指着山上一枝黄花道:“师兄,那里有迎春花!”
秦衷遥目一瞧,笑说道:“远瞧着不真切,却断不像是迎春。”
郑纯不信,冷不防跳下秋千,秦衷正在看花,哪里拉得住他?直叫他摔趴在地上啃了一嘴草,才大笑着过来扶他。
郑纯红了脸,抹了一把脸便往山上爬去。
秦衷只得嘱咐水墨看着东西,自己追了过去。
待到了跟前,果然秦衷笑道:“这是连翘,结的实清热解毒,可治疮疹的。”
郑纯踮着脚闻了香气,细赏一时,道:“果然不同的,这是四瓣花,迎春花是六瓣的,香味也不一样。”转了一圈又道,“枝子也不一样。”
秦衷目瞪口呆,真是服了他这逆天的观察力,你不是才八岁么?那么厉害干什么!他这个师兄很没意思啊!
半晌他才往地上席地坐了,招手叫“师弟”,拉着他坐在草上,把他童髻上沾上的草枝拈了,问道:“明儿清明,你可要在家里祭祀?”
郑纯低着头,道:“老师有了年纪,我怎可招那个忌讳?”
秦衷一顿,说道:“往日我怕你多心,总没问过,你到底是因何跟着老师呢?就算没了父母,难道一个亲戚都没了?”
郑纯怔怔自思了半晌,才道:“小时候的事,我如何记得?就算记得也无用的,那年我家乡洪涝,老师游历在那里,险险脱了难,与我父母在逃难路上相识,后来见我父母没了,就捡了我,养了这几年,又读了书,可是没什么好想头了。”
秦衷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勉强笑道:“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问了老师你爹娘葬在哪里,那时立坟认祖,且便宜着呢!”
郑纯便不说话。秦衷不自在了半日,他原只当郑纯只是失了父母,总还有别的亲戚的,如今才知道葛笑山当初那句“郑人后裔”是何意。黄河中下游原就多洪灾,龙王发怒,便是千里哀鸿,这样的逃荒路上失散了,真可能是一生的不知其先、不知其祖的无根之人了。
秦衷叹了一声,道:“人祸或有可争的,可天灾谁能博得过?你有老师、有师兄,比无依无靠的人可不强了许多?我多疼疼你就是了。”想了下,又揽着他笑道,“你记得今日我说的这话,往后我不疼你了,你就拿出来羞我!”
郑纯靠在他身上,听言不由笑了一声。
秦衷便半抱着他又说了许多好话,借着清明,念了各地的节气歌予他听。
他二人这厢叽叽咕咕个没完,却忽见远远一群人走了过来。秦衷住了口,只看着他们。
原来这是一群头戴方巾、身着布衣的书生,大约也是相邀着来香山踏春折柳来的。只见他们边说边笑着共进了亭里,只论些桃红梨白,柳色夺人之言。
说来也巧,这群人从南边来,正与秦衷他们岔开了,虽亭下便是水墨,亭上便是秦衷、郑纯,但竟无一人发觉。或许也有人瞧见,但此处花木颇多,也只当是花影儿瞧重了罢了。
秦衷便向郑纯笑道:“这些人都是文人,我们也听听他们可有什么高论,回去告诉老师说个新鲜也好。”二人便都不再言语,只听下头亭里人说话。
好在山里清净,他们虽不曾高声阔论,却也还听得清楚,初时不过是些吟柳叹花之诗作,又有对子作出来。
秦衷果真听到几个妙对,也勾起一笑,悄声的告诉了纸奴儿里头的隐喻。
忽面,里头有一个方面阔耳,相生端重的书生笑道:“诸兄高才,夏不及也。方却侥幸得了一首七律,却可厚颜以求赐教。”
众人都道:“何谈赐教?周兄请说,请说!”
周夏沉吟一时,闭目脚步左右踱步一时,忘着亭外杨柳一时,才缓缓将腹中诗作念了出来。
秦衷听得真切,对那诗意微微有些违和,果然亭里众也都敛笑闭口无言。
众人正在静默细思,却听一人击了两掌,说道:“好诗!毓敏心意,愚弟感同深受。只却不知今科大比,又是何等结果,你我这一腔抱负,可能如这枯柳,终有逢春之日!”
众人便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话题说到会试上来,或是自谦,或是恭维。
那周夏却叹了一声,锁眉道:“夏,不容于世也!比之巧言令色之辈,直言者,何其难得,何其不容!前科因此名落孙山,三年已过,该叫我如何是好?”
秦衷在上听了,看了那人两眼,只见他竟已是双目含泪的模样!
他暗笑一声,此人所做的诗,果然不是单纯的咏柳,而是借柳喻人!
古代怀才不遇或官场不如意的文人都有个臭德行,都喜欢着自比,无论是自比花木还是自比女郎少妇,都很常见。一时说自己年纪大了仍然待字闺中,“却为他人做嫁衣”,一时又说自己新嫁做新妇,“洗手做羹汤,先遣小姑尝”,怎么的都不肯直言——主考官眼瞎啊!把我刷了!老子怀才不遇啊!
虽然,秦衷是懂了这个周夏的话,不过是三年前会试失败了,把过错推在自己“太过耿直上”!这人满嘴的之乎者也,真酸,真——傲!傲到很自恋!
好在秦衷是个自恋绝不在他之下的人,虽然有些牙酸,但却升起了一点对他的同情与欣赏。
拍了下郑纯的小脑袋,示意他细听,秦衷自己也竖耳认真听起来。只是,越听越觉得不对。
这些官员预备役,不是应该拿着《治国策》什么的讨论的么?
为什么,为什么一点这方面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