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吃你的車!”咣铛一声。
“将你的老帅!”又咣铛一声。
“诶?诶呀呀完了完了!建国哥你……你先退一步,我瞧瞧我出車打車啥效果!”阳台边,棋盘上,马行侠又一次悔棋了。
“没啥效果!你输得妥妥的!我两車一马在这儿守着你的老帅,还有个兵卒子追着,你咋走?认输吧!”老马在棋盘上比划。
“诶停停停!等等先,我试下我的马!”行侠推开老马的大手,似寻到一线生机。
“你咋走也是输!我将着你呢!”老马响亮地敲着木质棋盘。
“叔,你俩休息休息吧,这个残局下了快半小时了!”马兴邦端着两杯绿茶走来。
行侠撩了撩稀疏的头发,挠了挠光亮的脑门,叹了一声:“罢咧罢咧!输啦就输啦!下了四盘输了四盘——没意思!”说完接过清茶闻了一闻、抿了一口。
“你整天在城里带娃,哪有时间修炼你的棋技,我看你现在下棋这水平还不如三十年前呢!”老马一边说一边收红黑棋子。
“罢了罢了!带娃带得身子垮掉了、脑子木乱了,还整天被人戳着鼻子说难听话!”提起家事,行侠一肚子窝火。
“咋了又?”老马喝着茶问。
“哎,今天本来没空子出不来,我老婆子出去看病了,我在家带老二。洗碗的时候我把老二放在车里,那娃儿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根牙签,然后不知深浅地捏着牙签上下比划!就我洗锅时三分钟不到的功夫没看他,被媳妇逮着了!你知人家说什么,说我‘神经病’!我一听立马火了。妈的!上午中午我做饭、我洗碗、我看孩子,还被骂神经病!我气得把碗一摔,懒得跟她一个小辈婆娘吵吵!出来后要不是你打电话我且没地方去呢,老哥你说说这事儿。气得我呀,胸口顶得、闷得老半天,跟长了瘤子似的。”
老马皱着眉问:“那牙签哪来的呀?”
行侠拍着大腿喊道:“我也不知道哇!我能给孩子牙签吗!娃儿那么小,话也不会说!气得我在那公园树下坐了老半晌,恨不得找到我子公司打他一顿——找的这什么媳妇!贤良淑德一样没有,人懒嘴还毒,我马行侠他妈上辈子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逢上这么一个货色!”行侠龇牙咧嘴地说完,从裤兜里掏出毛巾擦了擦汗又擦了擦鼻梁两侧。
老马长叹一声,道:“都是为了娃娃!她是怕娃儿戳到眼睛吧,一时急了随口说的,你消消气,娃儿没事就好!”
“我……我……我为了这两娃,我自己有病身体不好,从来不吭一声,总是以娃儿的事儿为大,你没一句感谢的话没关系,你不要出口伤人是不是!说一句‘神经病’,谁能受得了哇?何况我是长辈,还是公公!我六十多岁的人啦,那受得了那窝囊和委屈!”行侠说完又擦汗擦眼。
“都是为了过日子,消消气。来兴邦,给你行侠叔再倒些茶。”老马正在戳烟仓里的烟叶,忽叫来沙发上闲坐的儿子给行侠添茶。
行侠一声长叹,叹不出的委屈。
“我给你说个事儿。前天下午我跟兴邦送钟能他孙子回去,晚上和钟能吃了些饭喝了些酒,我喝多了没顾上漾漾,结果娃吃辣椒吃多了一路上拉肚子。到社区医院以后,我两急得排队呢,致远急火火来了,二话没说接过漾漾抱在他怀里,稀罕得、心疼得了不得!他是啥话也没说,那我俩一个外公一个舅舅多尴尬呀,显得我俩多不惜疼娃儿似的。那你反过来一想,他一听娃四十分钟拉了三回,最近忙得老见不上娃娃,何况这老二从小到大是他一人带的,那肯定比我们心疼是不?人到事前顾不得了,我看他当时急得一头大汗、气喘吁吁、走路带风的样儿,明显比我俩在乎娃儿。那我还能说什么?”
行侠听到这里,又一声长叹,而后别过脸去,望着地板砖。
“有一年我去果园发现我果子被人偷了几篓,气得我朝南天骂了十几分钟日·他·妈的!你说我在骂谁呢——出口气罢了。你儿媳妇肯定是急了!谁急了不骂两句?可能人家不是针对你,单纯是急得要骂人!万一发现晚了真把你娃眼睛戳瞎了,那后果多严重!莫麻哒,听听得了,别上火了!”老马吞咽吐雾地说完,马行侠也点燃了一根烟,朝着白云的方向吐着卷卷乌青。
“你老两口跟你这儿媳妇,瑕疵已经很深了,想解恐怕一时半会儿解不开!要是今天是你在我家帮我看娃儿,桂英说句‘神经病’,我怕你没那大火气吧!就事论事,别带着旧怨,老哥觉着你儿媳真是急了,没其它意思!英英跟我吵架,那怂女子说起难听话来比你儿媳妇厉害多了,难听得很!那我能咋地?亲生的,再难听也忘了!不亲的,骂一句记三年又三年!何必呢?侠啊,你这岁数了还想不开?要干啥呀?宽宽心,多活两年!”老马说完用水烟袋的底座轻轻碰了碰行侠的胸口。
吸完了一锅烟,喝完了一杯茶,舔了舔嘴唇,老马继续开导:“往后你不舒坦了,直接找我下棋唱戏喝酒划拳,我家除了个娃娃没外人,想吃啥想干啥只咱两个,敞开来耍!等你气消了心顺了,继续回家给你子带娃!还能咋地?你子现在这情况,没你老两口他日子过不成哇——是不是,侠?”老马说完左手心拍右手背,行侠听着听着眼露慈软。
绕着马行侠家的恩怨,老马宽解了大半天。四点多的时候,行侠一看时间,急了,来不及客套,打了招呼扭身要走。原来他家老二下午要打疫苗,打完疫苗他还得负责买菜呢,嘴上抱怨这这那那,心里惦记的全是日子——脚踏实地的日子。送走行侠,老马一声苦笑。
好,是为日子;吵,也是日子。来时指天骂地要甩手不干,走时急急火火全想着二斤绿豆、三两猪肉。多少老人如行侠一般,受尽委屈总是善忘,为了生活为了下一代,不惜放下身段、燃烧自己。
晚饭漾漾饿得早,兴邦四点多点了外卖,三人吃完以后,又陷入了无底洞一般的死寂。五点刚过,老马实在心不在焉坐不住了,提出要去阳台。欢喜的漾漾一听要出门玩,嚷嚷着要带滑板车、带铁环、带遮阳帽、带绿垫子、带溜溜糖……父子两提着漾漾五花八门的东西,上了顶楼。
十月南国,六点后日落,此刻五点刚过,风和日丽,阳光暖人。
人的情绪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比如天气、季节、气压、饮食、工作、身边人等等等等,此刻身处高空——白云之下、金光之中,由不得地人心境变得和缓而空明。父子两挤在一张垫子的两角,望着娃娃左一趟铁环嘻哈哈跑过、右一趟踏板车呜啦啦溜过,心里又添一份和美。
“邦啊,你说中医好,还是西医好?”老马搭讪。
“咝……哪个管用哪个好,两个都管用那两个都好。得分病,有些病西医看明显省钱省事,有些病西医看了跟没看一样还白做几千元的检查。慢性病中医开些药调一调养一养,可论那种动手术的大病,中医看不了、耽搁事儿。所以得分情况,不能一刀切地说谁好谁坏。”
“哦哦哦,啧!有道理!”老马频频点头。
“大,在这方面你可以多问问我行侠叔。他在深圳待了十来年了,哪家医院看骨科、哪个医生擅长儿科,他肯定有经验。将来你带漾漾遇到问题了,可以先咨询咨询他。”
“嗯。”老马凝视西方之光,一动不动。
“我估摸在深圳哪里能买得到西凤酒、瓜子糖、羊肉泡沫啊这些,我行侠叔也懂。”
“嗯。”老马两眼出神。
隔了几分钟,兴邦见父亲屏息凝视西天红云,大胆开口:“大,你以后留在深圳呗,在英英这儿养老。英英有这个条件,这儿医疗也方便,这几年你刚好能帮英英带带娃。早年你跟英英……接触的少,现在趁着这档子,多处一处,省得英英一提你心里疙疙瘩瘩的。搁屯里,将来你老了病了,盛盛要照看你,那咋务果园?务了果园又照顾不来你。”兴邦断断续续地说完,凝望父亲。
老马无语。
瞧着漾漾不知溜了几圈的铁环,老马忽侧脸对儿子说:“我是有心要带漾漾,但是……不想在这儿长待。等漾漾长大了、等我过了七十五六干不动了,我肯定得回屯里去。将来我病了,你叫英英千万别把我往医院送,我可不想死在医院里。”
“千万别给我火葬,埋在你妈西边就好。”老马强有力地补充。
约莫五七分钟后,老马又说:“往后,你对仔仔上上心。这娃儿性子像他爸,心善,也有点儿英英的小聪明,懂事、上进,你对他好点,将来能依傍依傍。”
瞧瞧这一对父子,藏在心里最最重要的话,全是关于对方往后的安排。为父的为儿子盘算,为子的为父亲设想。明明好好的一家人,却硬生生在彼此之间挖出一道深壑。
“你不用担心我。”兴邦说完点燃了一支烟,鼓着腮帮子吸了起来。
半晌,老马试探:“你要是能找个伴儿就好了!我给你在村里找个也行啊。”
“不用!”兴邦拉着尾音大手一挥,果断拒绝。
“以前的事……算了啊。”十来分钟后,老马侧脸望着垫子说。
“以前的早忘了,仔仔都十六了。”兴邦吐着烟遥望西天。
漾漾溜车赶来,喝完水擦完汗又踏车而去,兴邦故作轻松地冲父亲爽朗开口:“大,你给盛盛赶紧物色一个吧,耽搁不起了。”
“嗯。”老马抱着膝盖点头。
“你以后……不回陕西?”日落的时候,老马问儿子。
“不回了。”兴邦摇头,然后在水泥地上灭了第二根烟。
天没那么热了,老马喊来漾漾,给她穿上一件纯白色的小外套。
“大,这是七万,你收着。”忽然,马兴邦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掐出一张卡,递到父亲跟前:“卡密码是我妈生日。”
“咋咧?为啥呀?”突兀的表白,惊了老马,他不解其意地问底儿。
“厂子卖了,余出来七万,你拿着吧。”兴邦抖了一下银行卡。
“那以后你用钱咋办?”老马急问。
“你不用担心,我有我的路子。”兴邦皱着眉又在空中抖了一下银行卡。
老马心下一叹,望着卡愣了半晌,郑重收了。他将卡妥善地放在内兜里,放完之后拍了一拍,又捏了一捏,确保安然无恙,才将两手挪开。
快天黑时,老马又问:“那你厂子卖了……以后住哪儿?”
“哎呀你甭管。”兴邦低声说,试图用怒气打消父亲对他几十年来的不放心。
“你往后开厂子,也不选陕西吗?”
“不想回去。”兴邦说完低下了头,盯着脚腕的袜子。
“那你下一个厂子开在哪里?广东吗?”老马故作语态平和。
“大你甭问啦,回吧。风大,娃冷。”兴邦借口漾漾,结束了父子之间鲜少的、最后的一场平和之谈。
下午五点多,马天民在重症监护室里缓缓睁开了褶皱的眼皮。见又是在冰冷死寂的、被插满管子、被监控心跳的地方醒来,老头不知该喜该忧。医生带着笑过来通知家属时,马俊杰正好在狭窄的椅子上打呼噜。随后,家属跟着护士,将马天民转到了普通病房。天民不能说话,插着针管的手朝儿子指了指,带着呼吸罩的头朝儿子点了点,两只迷糊的小眼冲儿子挤了挤,算是说过了、说完了。
到了普通病房以后,护士调试好器械匆匆走了,医生嘱咐了两句,俊杰随医生取了单子、缴了费、拿了药,而后拎着药领着儿子提着大包小包站在父亲床头。观望许久,以为这次是最后一次的马俊杰望着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的父亲,激动地说不出话。
“爷爷你想吃什么?我妈妈正在外面买晚饭呢!”浓眉圆眼的刀刀憋不住先开口。
天民沉重地摇了摇头,亦沉重地呼哈呼哈。
“别跟你爷爷说话,他现在没劲儿。”俊杰冲儿子说。
天民听此,冲儿子摆了摆手。
刀刀明白了爷爷的意思,于是趴在床头笑着说:“爷爷,早上欢欢来了,在病房外尿裤子啦!她七岁了还尿裤子!真丢人!”刀刀说完揪着白色的枕巾想看爷爷笑,奈何老人笑不动也笑不了了。
“妹妹早餐喝多了憋了一路,到医院没找着厕所,急了那是!”俊杰放好东西拉来一个凳子,坐了下来。坐下后手放在父亲的脚腕处,觉还是冰凉,心里沉重。
“爷爷什么时候能出院啊?”刀刀望着爸爸。
“听医生的。”
天民一听这话,费劲地冲儿子摆摆手,嘴里呜呜啦啦地不乐意。
俊杰知其意,点头说:“大,我会问医生的,能提前出院尽量提前出。你先安心待着,今晚在这儿睡一觉养养精神。”
马天民挤了挤眼睛,不过五分钟,呼吸又沉又长地昏昏睡去,眼皮也没闭实。
晚上九点,桂英和仔仔开始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出发去坐高铁,桂英怕时间来不及打算晚上提前收拾好,以免出发时落下东西或是将婆婆家搞得动静太大、房间太乱。豆豆妈陈青叶在自己房间里看手机,董惠芳在豆豆房里帮着桂英和仔仔收拾,老张头坐在角落静静观望。
待婆婆将仔仔拉到她自己那屋塞红包时,桂英见终于得了空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在离老张头最近的地方,也不含糊,缓歇缓歇。”
“是是是!”老张头笑眯眯地点头。
桂英见没达成自己想要的共识或结果,重新说:“张叔,我的意思是,我妈……她六十八岁了,整天忙来忙去的,我担心有啥闪失。我这么年轻在家里干这么多活,腰酸、头晕得都受不了,何况她一个老太婆呢!再说我妈那性子,再累再苦她不支吾,人听不见她吆喝还当她不累、能干呢!其实不是。”
“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老张头望着桂英的眼睛听完这些话,收了笑意留着笑脸,而后眼皮下沉盯着地上的箱子。
桂英见两人调到了一个频道,又说:“您跟我妈现在是一个共同体,没了谁也不行,现在我妈一个人又要照看家务又要带孩子、还要照顾张叔你,搁谁谁累!那您不心疼她谁心疼,是不张叔?”
老张头点点头,忽抬头严肃开口:“英英啊,你放心,让致远也放心,我老张亏不着自个媳妇。张叔心里有数呢,你们别操心——啊!”
桂英听如此说,非常意外,然后绽放出一副职业笑容回道:“那肯定!我妈挑的人,肯定没错!哈哈哈这不……这不我们不在身边见不着嘛,致远老是念叨着我妈,嘴上不说心里愧疚。您哪天要是来深圳生活,你想想明远和青叶惦记不惦记、操心不操心!哈哈哈……”
“是是是!放心吧英英,张叔现在只你妈一个依靠,可不得好好捧着!”
“嗯那是!我妈一个女人,身子总归弱些,能多休息多休息,你俩有空了出去散散步看看夕阳,别总在家里干活!”桂英见婆婆来了,赶紧断了话头,收纳手边的小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