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拉粑粑!爷爷我要拉粑粑!我要拉粑粑!”还没到家,漾漾在车里又蹦又跳——彻底失控了。
“完了完了,不到一个钟头喊了三回,这娃儿铁定拉肚子了!”老马坐在车上瞅着小孩在街边蹲着,满头大汗,脸色发白,心想不好了。
“送娃儿去看病吧!那条街上有社区医院。”老马醉醺醺地冲兴邦指方向。
“是不是得有社保卡呀!小孩没社保卡没病历本不行吧?”从没给小孩看过病的兴邦在车外焦虑地问。
“哎呦这我可不知道了,那你给她爸打电话吧!她爸就在西头的商场里!”老马皱着眉朝西一指。
兴邦打完电话回头说:“致远说不用社保卡也可以!”
“成成成,赶紧的!”老马说完指了指地上蹲着的满眼求助的小娃娃。
三人到医院后,排队的功夫致远也来了。原本正吃晚饭的何致远一听漾漾不到一小时拉了三回,担心至极。其实拉肚子并不是什么大病,可他没问清拉肚子的缘由,万一病毒所致引发高烧怎么办。何致远吃不下去了,他来不及请假偷跑了出来,临走时给他的水杯里接满了温热的白开水。进了医院一见漾漾脸色惨白、凝眉难受的样子,为父的心揪得紧紧的。漾漾一见爸爸来了毫不掩饰,呜呜呜地抱着爸爸的脖子哭了起来,嘴里直喊肚子疼、肚子疼、爸爸我肚子疼……
老马酒醒了,坐在等候区不好意思,今天真是疏忽大意了,往常他带着孩子吃晚饭从没出过岔子。兴邦更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不懂、不会又迟钝,愧疚之情溢于言表。见了医生以后,医生诊断为急性胃炎,只说让多喝水,开了一点药便了事了。三个大男人听医生说不严重纷纷松了口气,带着娃儿回家以后,致远陪漾漾安定地躺下睡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昆明这一头,晚饭后易安健送三人回到宾馆。张卓凡疯狂地打电话,从同学那里问到了两名律师的联系方式,聊了好几个小时,可惜无果。包晓棠想着和朱浩天认识之后的点点滴滴,处处可疑却从未惊疑,她气自己又怜自己。莫小米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和爸爸妈妈聊视频电话,果然是富裕人家,对财产上的损失毫不在意。
晚上八点多,莫长灯家的司机李师傅到了昆明以后,易安健安排司机入住同样的五星级宾馆,然后请司机吃饭,晚上和司机聊了半晌。九点多易安健送司机进宾馆休息以后,紧忙筹备明早临别送礼的事宜,如此又忙到了午夜。
晚上九点,老马和兴邦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忽然漾漾醒了——娃娃口渴了。兴邦给倒了水以后,漾漾并没有回房,也来客厅里看电视。看着看着,无聊的小孩玩起了客厅中间的玩具,没几分钟又唱了起来。
“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传播……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传播……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传播……”唱了好一会,翻来覆去只会那一句。老马听着好笑,见她身子好了也有精神,并不打搅。同样坐在沙发上和老马隔着两米远的马兴邦,听小儿清扬稚嫩之音,冲洗他干涸苍老之心,不觉间嘴角弯弯,看电视的两只眼不受控地盯着漾漾。
十点刚过,因为担心女儿的何致远提前下班了,进门后见丈人和大舅子在看电视,女儿在地上玩玩具,且兴致高昂边唱边玩,有点儿意外。“怎么……没睡呀?”致远指着漾漾问岳父。
“睡了,又醒了,在这儿唱了老大会了。”老马回应。
想起今日娃娃受的痛,老马和兴邦多少有些愧疚,致远觉自己因为担心孩子太着急直接进医院又匆匆去上班,一来回没有照顾到老人和客人的心情,此时坐在两人中间也不好意思。三个男人并排坐,一边看电视一边望孩子,尴尬的气愤有些诡异。
如此坐了十来分钟,致远忽来想法,冲漾漾勾勾手说:“漾漾,你过来。”
“嗯?”唱歌的女孩中断了,回头望着爸爸,头上悬着问号。
“爷爷昨天过寿——过生日,你还记得吗?”致远笑望老小。
漾漾快速点点头。
“昨天大伙儿都给爷爷送礼物了,但是你没有送,怎么办?”致远一腔伪童音,故意逗孩子。
“嗯?”漾漾靠在爸爸怀里,望着爷爷,仿佛自己做错了事情。
“爸爸给你出个主意,哦不对!这是你妈妈出的主意。你要是按照爸爸妈妈说的做了,那就算你也给爷爷送生日礼物了,你做不做?”致远说完挑着眉笑看岳父和大舅子。
三人个个好奇,期待漾漾的回复。
“那好吧。”漾漾噘嘴点点头,一副委曲求全的脸色。
“好,那你等等,爸爸去准备,马上好哦。”致远说完给岳父和大舅子使了个眼色,抽身而去。
何致远大步走向厨房去烧热水,一边烧水一边切生姜,从卫生间取来泡脚盆,将生姜放入大盆里,倒了些冷水,待热水烧好后他兑了些热水。伸手在盆中搅了搅,调试了几次,觉温度可以了,于是端着一大盆的洗脚水出来了。
“这是英英出的主意,昨晚睡觉时还跟我说忙忘了。刚好这会漾漾睡不着,给她派点活干。”致远冲老头说。
“干啥?”老马还没看明白。
“爸,给你泡个脚,让她给你搓一搓。”致远说完指了指漾漾。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呀!她妈都没给我搓过脚还指望她!”老马缩了缩身子,两脚远离泡脚盆,全身在排斥。
“这是幼儿园老师布置的国庆作业!你问她——”致远睁眼撒谎。
“嗯!臭!臭臭!”明白过事儿来的何一漾退后三步,指着爷爷的脚捂着鼻子说。几个月前被老马石膏里的脚趾缝熏到恶心作呕的小孩子立马失忆症痊愈,想起了恶心的往事,一脸拒绝。
“漾漾,你刚才不是答应了吗?”兴邦在旁凑热闹。
“算了算了!”老马不好意思,不停地摆手。
“等一下!”
致远起身去了卫生间,出来时手里拿着好些瓶子。他先给洗脚水放了好多香喷喷的沐浴露,然后给老马的脚上喷一圈除臭剂,再喷一层清香剂和花露水。
“呶!现在闻闻臭不臭?”致远为了引导女儿,蹲地上在岳丈的两脚边自己先闻了闻,然后作出一脸如痴如醉万分享受的表情。
四岁娃上当了,见爸爸如此,弓着小身子凑过来抖着鼻头如猫一般上下左右闻了一遍。
“不臭了吧?”致远扇着香味问。
鉴定完毕的漾漾实诚地点点头,忽又皱眉道:“可是我不会洗呀!”
“没关系的,爸爸不在这儿嘛!爸爸教你!来来来!”致远冲漾漾招手。
于是,小糊涂仙儿顺利地蹲在了洗脚盆边。
“好!豁出去了!今天让你给爷爷洗回脚!”老马见万事俱备,也不客气了,十分配合地将两只大脚伸进了泡脚桶里。
“你把手放爷爷脚腕这里,来回搓!一个地方搓五下,你自己数数,开始——”致远精心引导。
漾漾上钩了,伸出小手在爷爷的脚腕那儿边搓边数:“一——二——三——四——五!”
“脚背左边,开始!”
“一——二——三……”
“脚背右边,开始!”
“一——二——三……”
小朋友认认真真地搓洗,亦认认真真地拉着童音数数。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是为了洗脚而数数,还是为了数数而搓脚。
“脚跟这儿!开始!”
“一——”
“哎呀哎呀,这儿不行,痒痒痒!”
怕痒的老头抬起脚丫子要撤退,嘴上直言:“脚底下不洗,脚底下不洗!”老马许是怕自己磨了七十年的脚底老茧子硌了小娃娃手上的稚嫩。
“好好好!爷爷怕痒痒,那我们继续洗脚背好不好?这个地方,开始!”致远蹲在老小之间指挥。
“一——二……”
“好,第一个脚趾缝!轻轻搓,爷爷怕痒,开始!”
“一——二……”
漾漾一边搓洗一边抬头仰望爷爷脸上怕痒的神色——头跟触电一般左倒右扭,嘴上吱吱吱地叫喊,那无意做鬼脸的老头彻底逗笑了数数的孩子。
“第二个脚趾缝。”
“一咯咯,二哈哈哈哈,三嘻嘻嘻……”漾漾听大人们哈哈大笑,自己也搓洗得很带劲儿。
忽然间扑通一下,爷爷两脚离水,高高抬起,嘴里哈哈大笑却听不见声,身子剧烈颤抖许久许久,待平静下来时胸前的衣服湿了三五片。
“赶紧爷爷笑哭了,给爷爷拿纸巾去!”致远吩咐女儿。
“好哒!”
漾漾扭身飞跑,当她将一盒纸递给爷爷时,见爷爷两眼窝子那儿湿浊一片。漾漾看不懂,求助同样发呆的爸爸和舅舅。
“爷爷笑哭了,快抱爷爷一下,安慰安慰。”
“抱哪里?”漾漾指着爷爷翘在空中的腿脚向爸爸紧急求助。
致远被问得失声笑了。
“抱膝盖吧,你一抱爷爷就好了,你不信试试。”致远引导又激励。
漾漾于是豪爽地保住了爷爷的两个膝盖,将自己的小脸蛋埋在两膝盖中,然后问爸爸:“是这样抱吗?爸爸是这样抱吗?”
忽然间,屋子里又一阵老男人的大笑。
十月五号一大早,休息过来的李师傅和三个女生各自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云南昆明。心有不甘的张卓凡没法子,此刻不搭顺风车恐怕没机会了,在昆明多待一天就是一天的钱,虽然她有心想和当地警察再跟进跟进这个案子,即便知道没多少希望,可不甘心如魔鬼一般操控着她,让她怨愤让她失控。
易安健早上七点到了盘龙区宾馆这里,待众人八点多上李师傅的车时,他从自己的车里带了几袋子的水果零食给三人路上吃,七八盒特产、十几斤云南独有的生僻菜是送长灯一家的,另给了司机李师傅一条烟、两张油卡和一罐茶叶,最后送了三个女孩一人一份精装的云南旅游纪念物,额外又塞给莫小米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和众人打完招呼,易安健忙跟莫长灯汇报小米的动态,而后回酒店结账。
八点多李师傅驱车离开昆明盘龙,九点多在石林县原先的宾馆里提走了莫小米的行李,十一点多,几人一声唏嘘,出了云南省。一切发生地太快了,处理地也太快了,三人猝不及防、惶惶无措。好一桩云谲波诡的昆明之旅就此仓皇拉下帷幕。
“突突突突突……”上午九点,马俊杰的儿子——十三岁的马和光,小名刀刀——在一楼客厅里打游戏,一边打一边嘴里突突突地叫喊。
马俊杰在书房听到了,一出来见儿子老大声地喊,心火乱窜,二话没说,揪起刀刀的衣领,将刀刀拽到了后面的小房子里。还没开口,先上来一脚重重地落在了刀刀屁股上。
浓眉圆眼的刀刀捂着屁股一脸愕然,不敢狡辩不敢问,屏住呼吸,捂着屁股。
“你爷爷在睡觉你不知道吗?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爷爷睡觉不许在客厅嚷嚷,你听没听!”马俊杰狠狠咬着每一个字,说完又是一脚。
早接到保姆通风的俊杰媳妇——秀秀——从屋里跑了出来,找到两父子之后,压着嗓门问:“怎么啦?”
“大在休息,他在那玩游戏,动静大得很!”俊杰说完,愁眉苦脸地坐了下来。
“哎呀我当是怎么了!刀刀你出去吧,去看看妹妹。”秀秀把儿子支出去了,轻轻坐在小床上小声地对俊杰说:“杰啊,要不送医院吧。”
“他不让!你以为我不想!再说,再进趟icu他受得了吗!”俊杰说完,气呼呼愁闷闷地甩手而去。
好大的屋子,不知道去哪里,马俊杰进了父亲马天民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接近两百斤体魄的大男人孩子一般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怕影响父亲睡觉他从不敢坐在父亲床上,毕竟自己太重了。在床边的大椅上坐下来以后,马俊杰静静地望着父亲。
老头睡觉的样子不好看,甚至有些可怖,可这三五年来他不停地看,看着看着忍不住会把手伸在鼻孔那儿试一试。此刻的老头张嘴呼吸,明明是在睡觉,却像在呻吟,明明是在打鼾,听着像是啜泣。约莫二十分钟后,老头的呼吸均匀了很多了,俊杰无聊,坐在椅子上看手机。
又过了半小时,俊杰放下手机再听时,老头嘴里没了动静。俊杰吓得赶紧伸手测鼻息测了许久,呼吸极其微弱。马俊杰扔下手机,凑耳到父亲鼻前听了听,自己心里扑通扑通地狂跳,只听父亲那呼吸并不是一呼一吸,而是磕磕绊绊地呼两下吸一下或者吸三下呼一下。
“大!大……”俊杰赶紧叫父亲,叫了一分钟见叫不醒,晃了晃肩膀,依然不行。
糟了。俊杰跑出房外,大喊一声:“秀!秀啊,赶紧打120,大不行啦!周姐取药,取我大的急救药!”
男人这么一喊,顿时家里全乱了。俊杰小女七岁的马合欢探头出来,见爸爸在客厅里转圈圈、左手打右拳、又擦泪又仰头的。妈妈在房间打电话,阿姨跑来送药,哥哥马和光从房里出来流着眼泪啜泣。俊杰擦了擦汗,又跑回父亲房里,喂药之后,不停地叫:“大!大!大……”
半小时后120来了,医护人员将小床拉出车外,马俊杰驾轻就熟地将父亲轻轻一抱,抱出了房子,而后下电梯找救护车。媳妇秀秀和儿子刀刀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在后面,阿姨抱着合欢的肩膀目睹这一幕又一次发生了。
向来坚强的马俊杰,每每一抱父亲,定呜呜咽咽泣不成声。马天民那一米六七的身板不到七十斤,还没有孙子刀刀重。马俊杰抱着父亲哭哭啼啼进了救护车,小三口随着哔啵哔啵的声音到了医院的急救室里。幸好今天天民的主治医生在科室里值班,主治医生掰了掰眼皮听了听心跳,五分钟检查后,伸手一指医院icu所在的方向说:“急救吧!”
十几分钟后,马天民被推进了icu,很快护士拿来了七八张单子让马俊杰签字。今年第三次在重症监护室外签各种同意书、告知书的马俊杰,刚止住的大泪又哗啦啦下来了。秀秀赶紧拿纸给丈夫擦泪安慰,俊杰连看也没看,一口气签了七八张。而后秀秀跑前跑后地去缴费,刀刀看着妈妈所带的一大堆东西,俊杰在重症监护室外的等候区来来回回地走。
一个小时后,众人渐渐平静下来了,毕竟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经历了。见俊杰似在思索,秀秀开口道:“这回咱俩都有责任!大前天那个马叔打电话,我一看大特别高兴,就没阻止。早知道……不应该让他去的。”
“没事,他想去,让他去吧。其实前一晚我跟他说了,大说这回再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俊杰握着妻子的手说。
“那你没跟马叔说不让他喝酒喝茶、不然他吃硬的油的辣的这些吗?有没有交代不让他受凉受风多说话吗?你没叮嘱吗?”秀秀轻轻地快语问。
“我想说来着!看他那天特高兴,我忍住没说,不想扫兴。再说大又不是小孩子。”俊杰眉头紧皱。
“那你看现在!大老了!老小孩、老小孩你没听过吗?”秀秀无意嗔怪。
原本这段时间公公的身体一直好好的,每天定点吃定量的饭菜,定时服定量的药片,老汉偶尔在家里转圈圈锻炼锻炼身体,精神状态也保养得非常好。谁想前晚从那个马叔的寿宴回来之后,老头整个人说不出话了,又喘又咳、又吐又拉,昨天一天昏睡没吃一口东西,昨晚疼得呜呜呜地叫,秀秀和俊杰要送他进医院老头死活不同意。现在好了,又一次走到了鬼门关这儿。
“那我哪知道他会唱戏还喝了白酒呀!”俊杰说完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大腿。
“行行行不说了!上次大自己过寿没出岔子,没想到这次给人家过寿……哎!大最爱说的就是他怕他以后没机会了,他老爱用这句话吓唬咱们,你心一软就顺着他了!以后听我的,管紧一点,保证他几个月不用进医院折腾。”秀秀说完,安慰俊杰。
马俊杰一边点头应承一边说:“也不知道有没有以后了!我刚摸他手和脚——都是凉的!”说完虎牛一般的大男人倒在媳妇怀里呜呜地哭。
站在一旁的刀刀见爸爸如此,亦泪流不止。
话说马俊杰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如今有房有车、有子有女、有存款有体面有社会资源,却因为父亲,总感觉中年不幸。俊杰母亲过世早,这些年父亲一直病恹恹的,最近三年icu进了六七回了,私底下俊杰把父亲过世后的事情早筹备好了。
年轻时桀骜不驯不懂父母,为了自己的发展忽略了老人,待母亲不到五十岁猝死撒手,俊杰才梦中惊醒一般,觉知原来父母不是万能的也不是钢铁巨人,他们随时有可能轰然倒下、再也不起。奈何母亲去世时他没有钱,草草埋在村子里便了事了。如今他有钱了,半夜里自觉把老父亲养到一百岁他也有这能耐,奈何父亲硬生生没这个命!
二十岁的时候,高中毕业有几年的马俊杰跟父亲说他要和屯里的同龄人——马辉、马家明、马亮——四个人一块去深圳打工,马辉他舅舅在深圳已经工作好多年了,愿意接他们四人过来给他们介绍工作。结果马家明和马亮他妈不同意,两人作罢,马辉他爸不同意,嫌这一个儿子去了外面有闪失,也挡住不让去。独独父亲见自己信誓旦旦笃定要去,没有阻止。
第一次去深圳前,那是一九九八年的事情了,马俊杰记忆尤深。父亲不仅没有阻止他,反而为了成全他四处找亲戚借钱,吩咐他母亲给他加紧做干粮、缝被子。临走前,他大给他借了三千元的现金,马俊杰捧着那三千元,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
那天天气不错,一大早他大请村长马建国马叔和他们四组当时的组长马朝民两人开着手扶拖拉机去送他。拖拉机的小车厢里装满了他妈给他准备的东西——新缝的被褥、前一天做的石子馍、煮的三斤熟鸡蛋、一水壶的热水还有洋瓷碗、春秋衣、老布鞋……父亲护着热水壶一路一动没动,村长马叔开着拖拉机一路风风火火、颠颠簸簸到了市里的火车站。进站后马叔和父亲帮他背着东西,朝民叔在外看着车,就这样他被他们俩送到了来深圳的火车上。
头三年没赚到钱的马俊杰除了过年过节打电话保平安,寻常一分钱也没给父亲寄过。关键是父亲从来不问他赚的多还是少,只问他吃得好不好、住的暖不暖、有没有谈媳妇……马俊杰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外最初的十年里,父亲对他永远只有鼓励和信任、关怀和帮衬,从没伸手要钱或者添各种麻烦,以至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马俊杰一直误以为父亲很强大。
多亏了父亲借来的那三千元,让他到深圳后的头半年衣食无忧。第一年他跟着马辉他舅在厂子里干活,攒了些小钱。后来,不满足现状的他开始摆地摊卖衣服、贩卖水果蔬菜、去东门批发电子产品……再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小门面,虽然只有四平米,但那个小门面给了他第一桶金。接着,他顺利开了第二家门面、第三家门面,直到后来他被现在的公司老板相中做团队带销售,才有了今天这场面。
这些年他亏待媳妇儿子,更亏待父亲母亲,如今有了时间有了心力想要弥补,却发现父亲早老得不受补了。去年冬天那次进icu,医生已经放弃了,他不放弃,豁出去用icu的各种机械养着父亲,谁成想竟然熬过来了。今年这几回进icu马俊杰依然用同样的招数,谁成想父亲不乐意了,对进重症监护室越来越不满意,甚至谈虎色变、宁死不进。
马俊杰为难了,也害怕了,连做梦都梦见好几回父亲断气了,梦醒后他傻傻地父亲屋里测鼻息,见还喘着气,悲喜交加的中年人坐在父亲床边一个人默默擦泪捏鼻涕。时常,他凌晨时分轻握父亲的手腕对天感恩——感恩老父亲还在他身边。
下午六点,漾漾在顶楼滚铁环,老马和兴邦面夕阳而坐,个抽个的烟。父子俩在家里待了一天,实实是无话可说,憋得难受,要不是周周过来和漾漾玩,恐怕漾漾也要憋伤了。下午周周走后,老马见家里没意思,带着两人来了顶楼。
顶楼的光线格外明媚,照得人面目发光。蓝天白云之下,戴粉红色西瓜帽的小孩如出狱一般推着铁环在顶楼咕噜咕噜地奔跑。十月的热风从脚底穿过,发动机在大地上沸腾,八方楼群延绵至天际……此时此刻,心情真好。
“邦啊,你给大讲讲,啥是5g呀?”老马望着西天,忽然开口。
“通讯的技术发展到了第五代,就叫5g。第四代叫4g,第三代叫3g。”
兴邦说完沉默半晌,见父亲凝思猜是没懂,接着解释:“1g的东西就是你原先买过的寻呼机,还有电视机里的那种大哥大。到2g出现手机了,那时候的手机能发短信,但是不能发图片。3g的手机可以发图片——你来深圳之前用的诺基亚就是3g。4g的手机可以发视频,咱现在用的都是4g手机。5g的话,功能肯定更强大了,不过现在还没到,快了也!”
“哦!这个呀。”老马似听懂了。
五分钟后,兴邦找话说:“大,盛盛(二弟兴盛)那天给我打电话,说他想买个新犁地机,他说那个旧的不行了,很费油。”
老马还没说话先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笑,道:“他买个机器,还绕个弯让你说,哼哼!盛盛历来胆小,比起英英差远了!作小时英英天天欺负他二哥,屋里人都笑呢。”老马摇了摇头,又是一笑。
隔了半晌,老马问:“你在……东莞那边,一天吃的啥饭——面还是米?”
“大多数米饭。米饭好做,面条麻烦。再说工厂里的人不全是北方人,还有,吃米饭省钱。”兴邦说完,掐灭烟头,掏出第二根来。
许久后,太阳失去了光耀,人眼可以直视了。老马想起仔仔说兴邦上回来想请他去东莞,知儿子一片苦心,老马转头打听:“东莞是个啥地方?它比深圳咋样?比西安咋样?那边还有农民种地吗?”
“东莞是二线城市,二线偏下一点。经济肯定比不得深圳,节奏稍微慢一点,但比北方城市还是要发达很多。关键是,那边厂子多得遍地都是,加工啥的都有,出口国外的也有,给国外的公司加工的更不少。那边的天气跟深圳一样一样的,四季都有花开,气候湿润,适合居住,房子也不贵,租金啥的没深圳这么疯狂。东莞也有农业,农林牧渔家禽啥的均有,比较综合,大多数种水果、蔬菜这些。”兴邦断断续续说完,余光扫着父亲。
“哦!”老马吐了口烟气,翘着二郎腿、眯着两只眼在西天描画儿子所居住的城市。
“呜——呜——呜——我来了!给我停下来!”
滚铁环的少女疯跑过来,带来了一阵凉风。小孩天然地扑到爷爷腿上,老马不防备有些陌生,但他很快压制了这种不该有的陌生。学着致远的从容,他从胸兜里掏出干净的汗巾,为孩子擦额头和脖子上的大汗,而后老马学着桂英的模样,帮漾漾整理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的细发。金光中的祖孙此刻如此甜蜜,引得兴邦也看愣了,原来父亲还有这一面。
很快,马兴邦收了神,假装吹风站起来去台子上打望远方的楼群。
昨晚他失眠了,因为漾漾。四岁的小甥女为父亲洗脚的时候,那一刻流泪的人,除了老头,还有他。只不过他假装不在意走开了,去阳台那儿抽烟,为的是给他们一个自在宽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