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顺利,上了马路老马才觉没给娃儿梳头。原本可人的小探花,此时顶着一头东倒西歪的黄发,如被大风吹过的麦地一般。老马忙上前按住她朝她脑门上吐了一口唾沫,安抚了几搓冲天直竖的,见还不顺溜,又朝自己掌心大吐几口,准备往漾漾头上囫囵抹去,心想先把翘飞的头发压下去。
“嗯嗯……嗯!”漾漾觉察不舒服,如被抓住的猫咪一样用力挣脱起来。
“你这毛太乱啦!爷给你顺溜顺溜!”老马伸出两掌唾沫对漾漾说。
“臭死啦!我不要!”漾漾隔着一米半大声宣誓底线。
“哎呦!你这样子咋见人呢?”老马俯望漾漾,竟看到了七八分桂英小时候那虎头虎脑的气质,忽没忍住大笑起来。
“哼!”漾漾见爷爷嘲笑自己,撅着屁股甩手大哼一声,而后自己瞪完老头转身气呼呼地往幼儿园的方向快步走了。
老马见小娃儿恼出了虎狼的气势,生气时亦有几分她妈儿时那憨憨的样子,又捂着肚子笑了几回。眼瞧着小人儿蓬头颠发地走远了,老头赶紧拎着左右胳膊上的东西晃荡荡地去追她。
清晨如同少年一样,总是带给人清淡稀薄的欢喜,欢喜因这清淡稀薄显得更为珍贵。如此,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国的国体,是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记住,这是国体!国体就是国家的阶级本质,经常一块考的考点是政体,那么,我国的政体是什么呢?对啦!是民主集中制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
周五上午十点多,政治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政体和国体的区别,何一鸣听着听着走了神,开始在纸上画画。他画的是什么呢?一双纯净的眼睛——雪白的白眼仁、灵动清澈的眼珠子,一双细细的眉毛——从眉心到太阳穴边上,一顶高挺的鼻梁——尖尖的、光光的、圆圆的……鼻头怎么画呢?
何一鸣陷入了困境,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顾舒语的面容,只为记住她的鼻头、嘴唇和下巴。和顾舒语才半个月不见,他仿觉隔了半个世纪一般。没有手机,看不了舒语的朋友圈,化学课本和日记本里夹着两张她的照片,那是在他上交手机之前从顾舒语的朋友圈里下载的。一张是全身照,她抱着她们家的狗狗;另一张是她的侧面照,她和同学聚会时被同学偷拍到的一张浅笑秀容。
按说,他的表白已经很直白了,她为什么没有直面回答他呢?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又热情地在群里聊天了呢?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在政治课堂上思念着她思念的人!那男生到底是谁呢?他是否比自己优秀又帅气无限倍……何一鸣从日记本里取出了那张浅浅微笑的照片,将那照片塞在政治课本的书缝里,为怕同桌看见,他捂着手、用笔袋遮挡着,这才有方寸安静又安全的空间——用来虔诚地思念她。
“对对对,你把那几箱洗发水全搬出来,挨个数一遍,登记在那个本子上。这个洗发水盘点完了,再去整那边的护手液、卫生巾一类的。都得走个过程你才能知道这后勤是干什么!”下午一点,天润超市的周经理在昏暗阴凉的仓库里指挥着何致远干活。
胸前背后衣服全湿透的何致远和另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一块儿在仓库里干活。中午吃的是盒饭,吃完盒饭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新的货又来了,整理完新的货物,这才有空子继续盘点库存。话说,天润超市的仓库果真是大,至少有上百平米,堆放清洁日用的十来平、米面油十来平、厨具十来平、家电几十平、食品生鲜几十平……储存货物的架子足够结实也足够大,有四五米那么高,为取货准备的大小梯子也有十来个。
何致远觉自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一个不必思考、不必输出脑力的星球,只要按照吩咐去搬货、整理、盘点,丝毫不用纠结、计划、自我压迫、决断。原来体力劳动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的工作,它和脑力劳动截然相反,其中的差距令何致远竟有些欢喜,欢喜原来自己是可以应付大多数体力劳动职业的,欢喜原来自己并非是那么一无是处的人。
这份工作唯一令他意外的就是整个大超市的后勤部门,算上他总共两个人。
两点多登记完脚下的几箱子洗漱用品,何致远去办公区那里找自己的杯子接水喝,喝完水去了一趟卫生间,在卫生间里他偷偷打开手机翻看,竟吃惊地发现漾漾的老师十几分钟前给他打了两个电话,并在家长群里专门他,让他放学前务必去幼儿园一趟。
中年人倒吸一口冷气,第一天上班就碰到老师叫家长这种事儿。漾漾一直很乖的,小班时除了生病老师从来没喊过家长,今天在群里公然发的“何一漾的家长务必在今日放学前来一趟幼儿园找我”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冷峻、有些严重。要请假吗?致远沉了一口气。桂英也在这个群里,怎么她没有回应呢?该是也很忙。第一天上班怎么能掉链子,无奈之下,致远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果然,马经理正在开会,一个会议从下午一点开到现在还没结束。会议期间她的手机一直处于静音状态,老师的电话她没接到,致远的电话她也没接到。何致远担心漾漾在学校摔伤或者是怎么样,在卫生间里十分着急,一口气打了三个电话。许是桂英有心灵感应,待joden讲话时她无意翻起了手机,这才知道有事情了,于是赶紧回复。
三点多会议结束以后,马经理来不及知会身边同事,赶紧溜出公司去幼儿园。四点钟赶到幼儿园时,老头混在其他家长中间也在门口等着了。
“你咋来了?”老马隔老远皱着眉问桂英。
“老师叫家长呢!打了好几个电话!”
“哦!那你先去!”老马一个手势将桂英送进了幼儿园,自己皱着眉特心焦,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出事儿了,想到这里,还掺点儿心虚。
桂英进了幼儿园以后,直奔中班班主任小蔡老师的办公室。果不其然,漾漾坐在边上乖乖等着。
“何一漾的家长是吗?”戴眼镜的小蔡老师抬头问桂英,那表情有点冷酷。
“是是是!”桂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今天把你叫过来是因为何一漾用弹弓打其他孩子,打了好几天了,其中一个小朋友三次被她打了脸!”小蔡老师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弹弓来,啪地一声摆在了桌子上。
桂英有点吃惊,转头瞄了瞄漾漾,只见她左手扣着右手拇指的指甲盖,满脸害怕、委屈又心虚的样儿,算是招认了。桂英再仔细观那弹弓,心下忽地明白了。
“严重不严重?”桂英弓背询问。
“严重……倒没多严重,人家家长今天上午找了过来,怕打到了眼睛上!”短发的小蔡老师回头狠狠地瞪了眼漾漾,又接着说:“不止那个小朋友,我今天在班里一问,班上有五个小朋友举手说都被她打过!漾漾妈你说说!”
“呃……呃……”职场上口吐莲花的销售经理此刻竟结巴了起来,不知怎么回答,只皱着眉不解地追问:“她用什么打呢?”
“绿豆!我专门给你留证了!”小蔡老师又从抽屉里拈出三粒绿豆来给漾漾妈妈看。
桂英抿了抿嘴,心里笑了一声,然后默默拿过弹弓和绿豆,两手重又在放在小腹部弓腰站着。
“我待会把那个小朋友他妈妈的微信发给你,人家要求要道歉,左侧脸蛋那儿有一下射得特别重!跟蚊子咬了似的一片红!如果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会严肃处理的!这次道歉就行了,另外,幼儿园不许再出现这个了!”小蔡老师说完指着弹弓瞪着桂英郑重强调。
桂英愣了几秒,又听老师开口:“漾漾妈,不是我多嘴,何一漾最近的状态有点散,你瞧瞧她那头发!女孩子家,仪容仪表还是很重要的!咱们幼儿园对这个是有明文要求的,你作为家长应该每天出门前审视一下孩子的仪表……”
桂英连连点头,满嘴是是是、对不起,又听小蔡老师训了十几分钟又酸又胀的话,这才拉着漾漾巴巴地出来了。出了幼儿园和老头汇合后,桂英直接掏出弹弓和绿豆质问,老马哈哈大笑,一个劲儿地夸漾漾是聪明又勇敢。父女两为这个在路上吵了一路,一个怕出事儿骂骂咧咧,一个不以为意两手甩风。
桂英见老头压根不听她的,心里更气了,转头冲着漾漾大喊:“长本事了是不是?这豆子打了小朋友的眼睛怎么办?咱家有钱赔吗?你玩这个玩了这么久都不跟妈妈说嘛?谁让你带到幼儿园的?我叫你玩!叫你再玩!”桂英见前方有个垃圾桶,直接将老马用心制作的迷你小弹弓扔进了梅龙路的垃圾桶里。
“你扔什么呀?娃玩了那么久你都不知道,你得问问你自己吧!哪天下班不是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手机?”老马低头见漾漾依依不舍地望着弹弓攒着泪花,替娃儿打抱不平。
“现在说弹弓呢!你给她制作弹弓时没跟她说不能带到学校吗?”桂英快语喊着老头。
“我怎么没说!她自己藏着带到了学校——怪我?”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尖。
“以前都没事!怎么今天你一照顾她她就出问题了?她那头发你不知道梳一下!人家老师专门为这个批评了!”
老马听到这一句,站在原地不走了,转身指着桂英大喊:“你还好意思说这个!自个捯饬得人模人样穿着高跟鞋噔噔蹬蹬地走了,你个当妈的人早上上班前不知道给你女子梳头发?你还好意思说我!我会梳头发!我个老汉会给她梳头发?”
漾漾仰望前面两个体型相近的大人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嘴地为自己大吵,委屈之情溢至发梢。小人儿跟在他两后面连怎么走路都忘记了,扭扭捏捏地一路上低着头盯着脚尖,不敢出声也不敢哭,如犯了弥天大错的小猫咪一样悄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到家后桂英照看漾漾喝水吃零食,而后自个躺在沙发上忙工作,一会回消息一会打电话。一身汗的老马去阳台上吹风,顺便继续听戏。一转眼快七点了,老马饿了,站起来走过去指着手表对桂英说:“你不做饭?都几点啦?”
桂英愕然地抬起头,这才想起致远不在时晚饭是归自己负责的,她收回了望着天花板的两眼,低声回复:“呃……我……我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桂英一去厨房,忙活了一个多小时。
老马在外面陪着漾漾写作业,八点多,桂英终于把菜端上来了。老马伸着脖子一瞅,还以为她咣当咣当在厨房里忙活了那么久做了什么好菜呢,原来是一盘炒生菜、一盘土豆丝。那土豆丝做得着实有境界——黏糊糊地一疙瘩,黄黑相间地糊了不少,酸溜溜地醋放多了,软绵绵地炒过火了,且其中有三分之一切得比筷子还粗!
老马用筷子拨了拨土豆丝,失望地咧嘴俯望漾漾,忽然歪着左侧嘴角问桂英:“你以前照顾仔仔的时候没做过饭?”
“怀孕生产前后有我婆婆帮衬,后来是致远做饭我专门负责照顾仔仔,再后来我们搬到了致远学校附近,蹭学校食堂的饭……”
“啧!”老马摇了摇头,摊开手问:“那吃什么呀?”
桂英一愣,这才猛然瞪眼喊道:“哎呀,我忘了蒸米饭了!我去冰箱找一找!”桂英说完一溜烟走了。
老马盯着两盘菜,实在是倒胃口,嘴里喃喃抱怨:“做饭不做米饭,实在不行弄点干面条、煮点鸡蛋啥的也成啊!”说完他转头望着漾漾,漾漾咬着筷子头发呆。
“有啦有啦有啦!致远买的山东煎饼!煎饼加土豆丝——绝配!”桂英拆开一个袋子,取出里面薄薄的煎饼,一张给老人,一张给孩子,然后又取了几张放在餐桌上。
“你这菜洗完之后都没空干!一炒全是清水,煎饼一碰水就……就弄了糊了!”老马无奈,饿得不行,一边埋怨一边将就着吃。
晚上九点,老马照看着漾漾写完作业,漾漾早累了,自个爬上了床睡觉。桂英饭后先在沙发上瘫了半个小时,九点的时候才去洗碗。十点多仔仔回来了,二话不说去房间爷爷的抽屉里取他的智能手机看微信。桂英收拾完厨房累得腰酸犯困,可想到致远今天第一天上班,无论如何也要等他回来,于是一个人盘在沙发上又在刷手机。老马为樊伟成的去世伤神,一直闷闷不乐地躺在摇椅上。
“诶,都没睡呀!”十点半致远回来了,看见岳父、儿子和妻子都在客厅里,彼此不说话,各自忙各自的。
“我在等你呢!怎么样今天?累不累?工作难做吗?”
桂英起来迎接丈夫,而后拉他一块坐在了沙发上。老马也过来了,坐在仔仔边上听致远聊新工作。累到两眼模糊的何致远将今天的工作大体说了说,而后急着问漾漾的事儿。
“今天老师找家长,为的是什么?”文绉绉的致远用最后的力气凝视桂英。
“真是奇葩了!他给孩子做了个弹弓,拿绿豆当子弹,漾漾没轻没重地对着小朋友射,把一个小朋友脸蛋打伤了!”桂英说到这里,气又上来了。
仔仔一听乐了,放下手机大笑着问爷爷:“我去!这么牛!什么弹弓呀爷爷?”
“用铁丝弯了一个!专门给漾漾弄的,适合她的小手!”老马笑着挤挤眼。
爷孙两乐作一团,夫妻两却面面相觑,变了脸色。
“要是把人家小孩子的眼睛打坏了,咱赔得起吗?还乐!”桂英狠狠地瞅了瞅两人。
“啧!小孩子一块耍,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只要不是大伤无所谓的!漾漾肯定是跟那孩子玩呢!那娃儿当真了不高兴了,才告诉家长的!”老马替自己解脱。
“她不是打了一个孩子,她打了五六个!”桂英变了语调,仔仔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忽然僵硬了。
“一个绿豆能把人打成什么样?一个四岁女娃娃她能有多大的手劲儿!”老马反感他两把小事放大的那脸色。
“要是人家把漾漾用弹弓打伤了呢?”桂英问老头。
“打伤了就打伤了!哪个小孩子从小到大不受点伤?她被打伤了,以后才能记着、警惕!小孩子在一处打打闹闹、你追我跑的,能没个擦擦碰碰的吗?别一天天大惊小怪的!”老马坐直身体,而后靠着沙发,两手抱胸。
“我可以不大惊小怪,人家老师呢?那小孩子的妈妈呢?人家被打了能不吱声?幼儿园是个群体!是老师说了算的!”
“那幼儿园不能玩,她可以在家里玩呀!娃儿特爱玩那个!你干嘛把它扔了呀?”老马摊开两手。
“我……我扔了都是轻的!我要一开始看见那弹弓,保准给砸了!一个女娃娃玩什么弹弓?”桂英逞嘴上之快。
“你砸了,我明个再给她弯一个!哼!”老马哼完,遥望窗外。
桂英一听这个急了,瞪圆眼睛看了看致远,憋得无话,而后她抬起胳膊直指老头说:“在我娃的教育上我个当妈的没有决定权吗?你现在这么疼漾漾有啥意思?你自己的孙子呢?你是在疼孩子还是在害孩子?你害了我哥的孩子现在还要害我的孩子吗?”
桂英喊完,三人全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