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一部分。)
陕西馆里,王华成带着孙子先到了,的确良的老板裤,浅色的短袖衬衫,一头白发,一双老布鞋,他迈着外八步如大猩猩一般摇摇摆摆上了二楼,一见天民先大喊一声。
歪嘴马行侠十一点半到了陕西馆,瘦弱的老头儿提着东西两手背后,弓着身子左右观望,最后自己按照指示找到了包厢,见到寿星时他一拍两边的裤兜,高兴得如同孩子一般。
中午十二点,樊伟成在陕西馆门口下了出租车,着一身运动休闲装的老头拄着拐杖缓缓进馆,身材宽大的他腿脚不好,走起路来左胳膊前后甩得起劲儿,老樊低着头驼着背,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拉着楼梯扶手,这才把自己拉上了二楼,看到马天民时他食指一指,嘴角微微一笑。
几个老人聚在一团喝喝茶、嗑嗑瓜子,一听说马村长要来,个个喜出望外。
致远的车到目的地以后,钟能脚快,先一步上台阶走了,而后去喊马天民。老马拄着拐杖要一台一台往上上,步履艰难,致远在后扶着,漾漾最后跟着。
“欸!找到了!天民!哎呦!”钟能按照标志站在一间包厢的门口指着里面大喊。
“来来来,进来,坐坐坐!”马天民站起来招呼,而后朝钟能身后一看,问道:“老村长呢?没见人呀?”天民神情惊诧。
“他在后面呢!”钟能望着众人说。
原来马天民请的客人总共五个,除了钟能和老马其他三人早到了。老马姗姗来迟,终于一拐一拐地挪到了包厢门口。众人一见老马来了,纷纷站起来迎接。马天民的儿子马俊杰扶着父亲站在人群中,等着跟老马打招呼。
“哎呀……老村长啊……建国哥……老村长呀……你好你好……”众人如瞻星一般凑在老马跟前。
“欸行侠你先到了!哎呀!樊伟成呀!你好你好!二十多年没见了!”老马笑呵呵地与樊伟成握手。
“老村长,你终于来了!”马天民缓缓凑到跟前,和老马握手、拍臂。
“天民呀,好些年没见你了!”老马端详着马天民,欣喜的脸上忽然神色凝重下来,心里不敢相信比自己小好几岁的马天民老得比自己还快还猛。
“建国伯你好!我是俊杰!”马俊杰上前和老马握手。一身中山装的马俊杰弓着身子、两手握着老马的右手。
“好好好!也好多年没见你了,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憨娃呢!”老马瞧着俊杰,身材魁梧、一身正气、言谈有力、神态怡然,全非小时穿着开裆裤、抠着鼻屎的农村娃了。老马几番打量,心中喜悦。
“这是芝麻湾的王华成,现在他儿子家和我儿子家小区挨着,这几年跟我走得很近!”天民介绍。
“马村长,你不认识我,我可听过你的——十多年前就听过你的事啦!咱段家镇上的红人呀!”一个六十多岁矮矮胖胖的老头走到跟前和老马握手。
“没没没……”老马羞涩地和王华成握手拍肩,只见那人前额光亮、说话伶俐、脸上堆笑,老马虽不认识,但芝麻湾和马家屯只隔着一个莺歌谷,在大深圳算妥妥的乡党了。
而后马天民挨个向老马介绍了自己的家里人,老马一一见过。
“叔叔伯伯们,你们坐着聊吧!”俊杰示意众人落座,马天民指着排座。老人们坐好后,只见古朴的四方大木桌上,马天民和老马居正位,天民左边依次坐着王华成、樊伟成,老马右边依次坐着钟能、马行侠。
“哎,那是我女婿和我外孙女!漾漾,过来叫爷爷!”老马朝漾漾勾手。一直在人后落寞的父女两,忽被老马推到人前。漾漾见爷爷让她叫人,小人儿两手抱胸,一口脆亮地回应:“我不叫!”
等着听叫爷爷的一众人见小娃娃如此唇口伶俐地拒绝,忽然间哈哈大笑。致远忙上前引导,漾漾这才朝四个老人各唤了一声爷爷好。马俊杰将六个老人安排在了一桌,孩子们和妇女们一桌,自己招呼何致远和家里的男性亲戚坐了一桌。
时代变了,老一派人的穿着打扮还是老一派。老马静观众人,他们身上保留的不仅是过去的那种风貌,还有过去的那个时代。这些人脸上的神情与在乡里时迥然不同,可见了面依然吞吐着浓浓的乡音乡气。只一点不同,那便是他们全老了,老得令老马沉重。
行侠前段时间刚刚见过,王华成老马先前没见,他那一头光亮亮的前额、白花花的眉毛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过去肚腩臃肿、身体矫健的马天民如今瘦得根本撑不起衣服,他们握手时老马被他那只枯皮包裹的轻飘飘瘦呼呼的手吓到了。最惊人的是樊伟成的满头白发,浓密却全白的头发——老马偷看了好几眼,真没一根黑头发,曾经那个干练的小伙子还在脑海中,老马有些恍惚,不知这个白发老头和曾经的小伙子还是不是一个人……
他们尚且老了,何况自己?老马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也许他该好好照照镜子,摸一摸自己肉身的残败。
“咱全陕西的,我让我儿子专门找的……这家陕西馆,这里面全是陕西菜——葫芦头、带把肘子、羊肉泡馍、滋卷、地软包子……啥稀奇的、野生的都有,今个儿,咱在外地好好吃一顿家里饭!”马天民一脸笑颜地冲众人说,那声气儿衰得老马不得不拎着耳朵全神听。
钟能眯着眼睛拍着桌子说:“南方饭我是吃得够够的!现在我自己做,全做的是咱家里的口味。”
“我老婆子这几年开始胡做了,做饭还撒点白糖啥的——学人家南方口味!”行侠大小眼自嘲。
“偶尔吃吃外地饭,换换口味还行,天天吃那可不成。”王华成摇头。
“人家吃饭用那种小茶碗——柿子大的小碗,我第一天吃火锅,吃了八个小茶碗!我觉着还没饱,英英笑话我吃得太多了,孩子也笑话我呢!”老马伸手比划,说完众人皆笑了。
“北方人饭量大得跟水桶似的,普遍吃得多,我刚来几年饭量大得老遭人白眼!哈哈哈……现在我饭量已经很小了!”樊伟成说。
“咱原先谁不是干体力活的?吃得少去地里没劲呀,你铲个粪、填个坑、割麦子——手上没劲咋成啊!”行侠在桌上摊开双手,老农民们一起笑了。
“南方人精致!吃的、喝的、用的样样精致!咱北方也不是不精致,就是大,大——可不衬得不精致?大院子、大灶房、大锅碗,大身坯子、大肠胃、大茅厕……”马天民说得细弱,众人听得认真,结果听完纷纷憨笑起来。
“人家那菜盘子多小哇!不像咱北方人,大盘子搁不下用洋瓷盆!咱们用的洋瓷碗在这边成做饭用的大盆了!现在我们家里用的东西也全换了,全换成小的了!要把咱那厨具拿过来,好家伙,你得给我个别墅才能放得下咱那大锅、大勺、大箅子!”行侠两手比划。
“人家买肉是论两的,咱买是论斤的,一买几十斤!人家南方人买菜一个土豆一个茄子地买,咱北方人买菜一车一车地买!我刚来深圳买菜时忍不住回回买多了!”钟能笑言。
“你还当你在深圳有红薯窖、菜窖呢!”行侠戏言,众人大笑。
“秦岭往南水土好,地里蔬菜水果生得多,不像咱北方,冬半年一点点菜只够下饭就馍的,人家吃菜比吃主食多,所以南方人皮肤啥的比北方人好!”樊伟成说。
“还有,人家南方人喝水喝茶也讲究,用小杯小碗的,不像咱们到处拎着大缸子——一公升的大缸子!今天活重直接拎着个水壶去——两公升的大水壶!咱过个红白喜事得几翁几窖的水……哈哈哈……”王华成自讽。
“我在这儿吃了几回饺子,哎呦喂,汤饺子的饺子汤——那叫汤吗?就一滩没味的煮面水,还好意思端出来!还不如咱集会上七块钱一碗的三鲜饺那汤呢!”老马憋屈。
“咱那里人谁不爱吃豆腐配粉条、羊肉煮白菜、大锅烩面片——人家南方不吃这个!见都没见过!你一端上来人家当是剩菜泔水呢!这南北方人的口味差异大着呢!”马行侠冲老马说。
“南方人吃的烧鹅、凤爪、腊肉还有海鲜啥的,我来深圳十来年一口没碰过!不知为啥他们爱吃那个!”钟能挤着两眼。
“叫法啥的也不一样,咱那边说饭是粥,到这边饭是米饭!叫法不一样,没少闹笑话!”樊伟成耸着肩。
“南方热呀!这段时间热得我不行,要不是空调我早待不住回村了!”老马打开自己的折扇扇了起来。
“在这边,夏天湿热得难受,冬天阴冷得不行。阴冷跟咱北方的干冷还不一样!我受不住!”天民声气不够,脸往前凑。
“南方的面条和北方的面条也不一样,还是老家的面条好吃,南方的面条黏糊糊的没劲儿,跟一团面疙瘩似的,味道也不成!”钟能抱怨。
“我最受不了的是房子!这边住房太紧张了!屋子里五米之内得拐好几个弯,隔壁阳台的蚂蚁蟑螂老往这边溜达,厨房、阳台、卫生间比鸡窝还小,我们老两口、他们小两口住的卧室还没村里的羊圈大!咱老家的院子多宽敞呀,堆柴火的、放织布机的、藏菜的、搁农具的地儿,哪个不是专门辟的?上个厕所还得开手电筒不是?别说人睡得舒坦,连猪牛羊鸡鸭狗睡得也很舒坦!算算我现在住的房子,还没老家圈里的黑母猪住得宽敞呢!”行侠说完,一群老头子仰头大笑。
“我最近在这吃饭,发现这城里的菜呀,西红柿没西红柿味儿,胡萝卜没胡萝卜味儿,黄瓜没一个自然熟的,鸡蛋一股子腥臭,鸡鸭鱼猪肉那更难吃了,连土豆也没咱家里的好吃……”老马一脸困惑。
“咱吃的是咱自己种的,外面这菜和肉……啧!不好说!外面卖的红薯拳头大的算上乘的,苹果的大小全一个号,豆腐囊囊的没劲道,五谷杂粮特爱生虫……你很难买到咱在家里吃的那种瓷实的、肥大、新鲜的东西,你说怪不怪?”行侠插话。
“的确是!”钟能点头。
“陕西凉皮里放芝麻酱、陕西炒面里放番茄酱、北方馒头里放白糖……胡闹不是?外省人胡闹,咱陕西自己人也胡闹!外面的陕西面馆,我敢说一百家只有三五家勉强算地道的!”王华成掰着手指头。
“你们还能吃,我现在啥也不敢吃!稍稍吃点好东西,动不动吐出来了!我已经好多年不沾酒了,医生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活着不让吃——你说难受不难受?我要再把烟戒了那真是活得没意思了!”马天民两只纤弱的手在饭桌上拨弄。
“我是糖尿病、高血压,哎呀,也不敢随便乱吃!”王华成叹气。
“我腿不好,隔三差五地疼,一到冬天疼起来针扎似的,疼了好多年了!”樊伟成摸着膝盖说。
“我是没病,可我穷啊!咱这几个最穷的数我吧!而且我家里天天闹事吵架,哎!今天不提不提!”行侠皱着眉摆摆手。
听到这里,钟能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我看咱这几个,最先走的是我!我这癌症医生都说……回家养着吧!”天民戳着自己的胸膛,一脸阴黑绝望。
老马一拍桌子,大声说:“那赶紧的!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趁着今天你过寿赶紧拿出来给我们几个分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亏待大伙在外面相聚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