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六,小孩不上学,桂英也不上班。母子三人宅在家里,只等着去接人。午饭后桂英陪漾漾在小房间里玩,忽地考虑着要不要收拾一下仔仔房子,转念觉得丝毫没必要,又不是常住。深知老头难伺候,她愁了起来。
“妈你是不是发呆了?”仔仔走到漾漾门口问。
“妈妈……你发呆啦……”漾漾学着仔仔的话重复一遍,惹得三人笑了。
“焦虑呀!你外公……很难伺候的!”
“我好多年没见他了,他什么样子我早忘了,只记得他骂我那段!”
“嘿嘿……”漾漾指着仔仔乐得一笑。
“妈你看她!什么听不懂啊!”
“懂什么呀?那么小!哎呀……”桂英靠着床叹气。
“有那么恐怖吗?我觉得他一老头……能怎么地呀?”
“你外公这人,永远认为他是对的。别人做什么但凡违背了他的意愿就是错的、反的、可笑的!关键在于他是错的你还辩不过他!万一侥幸你说得他没话可对了,他发脾气!吵嚷着你要造反,给你扣各种大帽子……最后还是说不过他!不讲理的人很难沟通的!”
“杠精吗?”
桂英一听杠精两字,哈哈大笑,漾漾不明所以也笑得手舞足蹈。
“天呢,杠精这两字太太太精准了!还不够!他应该是来自革命年代的老杠精,百毒不侵的那种,你想想什么人当村长一当当个二十年?”
“我们班有一个杠精,我给你说过的!”
“呵!跟咱这村长比那算什么呀?”桂英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是单纯的老杠精,我还勉强能对付,你外公可不是一般杠精!他这人很自恋、极端自恋却不自知,还有,飞机上谈琵琶——高调,你要不拽着他,他一脚登到泰山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女娲,补天的工作铁定归你外公了!我一点没夸张,他完完全全这么想的!”
“哈哈哈……不可思议!”
“当然,也有话那功夫绝对一流,我在外面这些年认识的人没几个有他那能耐。”
“什么功夫来着?”
“他跟人聊天,可以摆各种架子——花架子、空架子、官架子、臭架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八面玲珑!八卦阵、鸿门宴、**阵……什么都会!能得很!天呢,他要是把你们洗脑了,最后你们全站他那边我岂不是被孤立了!咝……妈头疼!头晕恶心!”
“妈你放心,我先表忠心:永远跟你一队!”仔仔说完坐在了桂英旁边。
“记得哦,以后我们开战了你要帮衬我!妈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
“我去!”仔仔恶心地吐了吐舌头。
“那我两个舅舅很怕他,你怕不怕?”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彻底不怕了!我早看透彻了:你两舅加你爸在他面前全是怂包,怂得很,真瞧不上他们!没办法,只能我这个女将登场了!”
“你以前很怕他,是不是……他会打你?”
“打!谁没被他打过!连你二外公、三外公家里的孩子全被他打过!哎呀我早数不清被打了多少回了?习惯了竟然!呵呵呵!”
“呐……他会不会打我跟漾漾呀?”仔仔皱着眉问,此时正画画的漾漾听提她的名字也机灵地转头来,愣着望向桂英和仔仔,想从他们脸上打探点什么。看来连四岁的漾漾也预感到有大事发生。
“他敢!有你妈这个女将在,他不会的。我主要担心他欺负你爸,你爸那性格……真是秀才遇到大兵啊!”桂英转脸换了语调极其温柔地对女儿说:“宝贝,画什么呢?”
“树……还有鸽子!”
“赶紧画,画好了让妈妈看!”漾漾接着画她的画。
“我和你爸对你们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七八岁吧,你外公在村旁边上干活忘了带铁锨,他吩咐我去取掀,我太小了哪知道用铁锨还是木掀,家里又没人可问,最后我拿了木掀,他一看怒了,提起木掀便打我,一下把我拍到了坡上!哎呦现在想想也疼!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他的二胡琴弦弄断了,他使全劲踢我,一脚把我踢飞了!踢飞了一米多远!你说可怕不?”
“啊?”仔仔听到这儿脸色瞬间变了。
“天呢,我的天敌来了!大仗在即,我要养精蓄锐。下午五点多你带着妹妹吃饭,我……合计合计、谋划谋划!今晚开战,下午我得大睡一觉!”
“好吧!那今天接他我跟漾漾不用去了吧?”
“啧!你看你怂得!平时跟我干架那气势去哪了?”
“你说的我害怕了!怪你怪你嘛!”
“晚上都去,他第一次来咱家,不表示下欢迎那我可先败了一阵!”
“好吧!”仔仔耷拉着脸,脑子里全是桂英被打的各种动作联想。
下午五点多,致远和老马在车上吃了些泡面和面包。吃完饭老马开了口:“听说你们生了二胎?”
“啊!哈哈哈哈!是,生了四年啦!”致远忍俊不禁。
“啥名字?”
“叫何一漾,我们叫漾漾。”
“村里男娃取名才用羊羊、羊娃的!”
“啊嘿嘿……不是那个羊,是漾,荡漾的漾!”
“咝荡漾的漾……这个字不好写,你这不为难人家小孩子嘛!”
“是有点难写!嗯……爸你要不要看漾漾照片?”
“算了,待会见活人、真人!”
“那好吧。”
晚上九点他们到了深圳北,一出站致远便给桂英打电话,桂英掐着时间刚停好车。出了高铁老马拄着拐杖自个走自个的,致远背着大背包还得搬一个行李箱和两个大箱子,每一小段路要来回三趟,跟老马出了站台后两人皆满身大汗。
一出站,桂英眼尖先瞧见了,伸出手大声呼喊,继而抱着漾漾往前走。一路上瞧见老马穿着长衫长裤,衬衫别进裤子里,露出崭新的腰带。桂英暗笑他还是以前的风格和气势。隔着一米远她冲着老马说:“你看你穿的,认识的知道你是从马家屯来的,不认识的还以为你从北京人民大会堂出来的!大夏天穿着长袖长裤热不热呀!”致远和仔仔一听,低着头别过脸偷偷抿嘴,见老马皱起了眉头,致远赶紧示意仔仔:“仔仔叫外公!”
“外公好!”
“嗯。”老马应答仔仔时还冲着桂英瞪眼。
“漾漾,叫外公!”
“外公!”漾漾用极其细小的声音羞涩地叫了一声。
“叫什么,没听见?”老马和颜悦色地弯着腰问。
“外公!”漾漾被老马的大嗓门吓到了,两手放在胸前相互捏着,很不情愿地又叫了一声。
“好好好!”老马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得有些生硬,想伸手摸一摸漾漾的头,没想到漾漾预感到了,抢先一步别过脸抱着桂英的腿藏了起来。
“你订好了晚饭没?”致远问桂英。
“早定好了,赶紧走吧!”
“怎么搬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多!”
“行李箱是爸的。那个小一点的纸箱子是二哥摘的杏子,那个大纸箱子是二婶给的,里面是昨天摘的李子、桃子和青苹果,我这个背包里放的是三婶送的花椒面、干黄花菜和风干的茵陈!”
“这么多啊!那你跟仔仔搬箱子呗!”
“我估计他搬不动!杏子那箱四十来斤呢,二婶的起码有五十多斤!”
“杏子那个你搬得动吗?”桂英问仔仔。
“不好拿!十几米可以,搬到车上我弄不了!我推行李箱!”
“我这衣服是新的,弄坏了可不行?你这么大了还搬不动一个箱子!”桂英想让仔仔搬。
“我……”
“几点了?两箱东西在这儿磨磨唧唧的!”老马看着他们这一家三口磨来磨去的,忍不住催促。
“行行行,我搬!待会回头接你们!妹妹交给你!”桂英和仔仔用各种表情相互埋怨。
“仔仔,看好妹妹哈!”致远叮咛仔仔。
说完桂英和致远抱着箱子大步先走了,留下这爷孙三人一路慢慢移动。仔仔两手推着大行李箱,漾漾右手紧抓仔仔的衣角,兄妹两走在前面,老马跟在后面。老头时不时地瞅瞅这兄妹两。仔仔四肢纤瘦,腰腹也瘦脸蛋也瘦,五官无一出众,不很完美地嵌在如致远一般褐黑的皮肤上,老马失望于他的长相,惶恐于他的成长。上一次见他只是一口稚嫩之音的六岁童子,现在连声音带模样如同生人,老马在心底还不能立刻接受这个外孙子的存在。
仔仔旁边的小姑娘——那头发微黄小辫乱窜、穿着小碎花吊带裙、手里握着小兔子的小人儿——没错,那是自己的外孙女!她走几步一回头,盯着老马看几眼,在一老一小闪电一般的对视中,老马看到了她的小脸蛋,白呼呼肉嘟嘟的脸颊,红唇小嘴,特别是她的眼珠子,如晨光下的渭水河一样清澈闪亮。她跨出的每一步只有老马的一掌那么小,晃晃悠悠的小身板像极了刚出生的牛崽子和小羊羔,她的幼小几乎征服了老马对她本应有的偏见、忽略和蔑视。
永远走在老马一米前的兄妹两,也时不时地回头打探这老头子。他那魔鬼一般的行走姿势、灰黑古老的鸭舌帽、反时代的诡异穿着、永远阴森可怖的表情……老马那高大宽阔的身板首先偏离了他们两的小世界,其次他那一双深陷而深邃的眼睛让兄妹两很难不生些猜想或胆怯,一口雄壮、浓重且陌生奇怪的音腔加深了兄妹两对这位天外飞来的至亲的排斥,还有这一身被北方烈日炙烤了七十年的乌黑,俨然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分割线。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了百米多,致远和桂英来了。
“我推箱子抱漾漾,你扶着爸好走得快!”致远抱起略微犯困的漾漾说。
“还是我抱孩子推箱子,你扶着爸吧!我没劲儿扶不动!”桂英用眼神强烈地示意致远,毕竟她和老马两人好像从来没有过任何父女之间的肢体接触。对她来说,搀扶着受脚伤的父亲,并不是走上前、抓着胳膊、给他借力这么简单的一串动作——前者和后者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她何曾不想跨越,奈何她抬不起脚。
“我……仔仔扶着外公,我和你妈一人一个!”致远刻意忽略老马那张阴着的黑脸,抱着孩子安排仔仔。
“我这么瘦!不是……你们两的事儿怎么扯到我身上!”仔仔大声嚷嚷,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一个白眼足足瞪了致远一分钟,心里暗暗赞同妈妈说他在外公面前是个怂包的结论。
“你爸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嚷嚷啥呀!”桂英为避免尴尬故意训斥仔仔。
“咝……啧!我能走!还没老!你们一个个的这样儿!”老马见没一个人愿意扶他,气得用拐杖敲打地面,说完话自己先走了。致远抱着漾漾,桂英推着行李箱,仔仔走在最后,大家各走各的,连打迷糊眼的漾漾也看出了大人们的尴尬。
快到停车的地方时桂英推着行李快速走在前面。
“妈,开锁!”仔仔示意桂英开锁,开锁后他机智地抢占了副驾驶的位置。桂英开车,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和致远坐在后面。
“爸,你再坚持下,十分钟到饭店。”
“嗯。”老马坐好后,盯着致远腿上的漾漾看,漾漾将小脑袋靠在致远胸前,缓慢地扑闪着大眼睛望着老马。
“你几岁了?”老马凑到漾漾跟前问。
漾漾没说话,伸出三根小手指。
“不对,是四岁,四个指头的!”致远提醒漾漾。
漾漾于是重新在空中竖起四根指头,老马想握握丫头的手,刚伸出去自己的手漾漾机警地收回胳膊转过头抱着致远的脖子。
“她胆小!没见过你,有点害怕!”致远向老马解释。
“哪里胆小,在幼儿园玩得很好的!是她不喜欢你!你的气质让漾漾害怕!”桂英透过后视镜补充,故意调侃老马。
“开你的车吧,话多的很!”老马变了个脸在训桂英。
“你看你看!我说今晚开战,没错吧?”桂英咧着嘴对仔仔说,仔仔也咧着嘴,母子两个人开始用表情交流。
到了饭店,菜很快上好了,四个大人在吃,漾漾躺在桂英怀了瞄着四个大人。老马吃完饭擦了嘴,开腔了:“你俩听着哦,以后不许叫外公,叫爷爷!改口叫爷爷,你听见没?”他用食指指着仔仔。
“听见了。”仔仔愣住了,然后满脸问号地望着桂英和致远。致远不说话,只管吃。
“你听见没,以后叫爷爷,现在就叫,叫爷爷!”
“爷爷。”漾漾许是吓傻了,许是迷糊了,让她叫什么她就叫什么。
“为什么呀?不应该叫姥爷吗?我有爷爷啊——湖南爷爷!”仔仔率先提问。
“老家习惯称呼外爷就叫外爷,干嘛叫爷爷?叫你爷爷那人家爷爷怎么办?”桂英问。
“我不爱人叫我外爷,不好听,叫爷爷好听!我管我外爷也叫爷爷,怎么没人说道我?”老马问桂英。
“湖南爷爷早不在了,叫爷爷没什么问题!爸怎么高兴怎么来!一个称呼而已嘛!”致远从中调和,可他说完后再没人说话了。
吃完饭赶紧往家里赶,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半了。
“来,爸,我给你介绍下。”致远进门后换了鞋,然后站在屋子中央,先指着客厅说:“东边是客厅,西边是餐厅,餐厅往西是厨房,餐厅和厨房对面是漾漾的房间,漾漾的房间后面是仔仔的房间。我们两口的房间在客厅后面,跟仔仔和漾漾的房子是对门!”
老马顺着致远的手指认真张望她女儿在特区深圳的家。接着致远搀着老马去仔仔的房间:“爸,您跟仔仔住一屋吧!”
“一个床怎么住?”老马问。
“您睡这张床,家里有个备用的折叠床,叠起来是沙发躺椅,拆开是个单人小床,仔仔睡那个,待会我搬过来!”
“行。”老马于是进了屋,在床上坐了下来擦汗。
漾漾早趴在桂英肩上睡着了,一进屋桂英先把她放到房间,给她盖好,然后轻轻关上门。仔仔看见老马坐在了自己的床上,无奈地在客厅沙发上躺着。致远把床铺好后,叫仔仔进屋,仔仔很不情愿地进去了。
晚上关灯后,老马觉得床太软了,也短点儿,房子里虽有空调但闷得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仔仔睡的那个折叠床太窄了,翻个身跟在云中翻跟斗似的,哪个姿势也不能全身着地。两人相互影响,到了一两点才勉强各自睡着。
“啊呃……!”凌晨三点,仔仔大叫一声。
“咋啦!”老马被吵醒,不知怎么回事。
“嗯……啊……”仔仔一个劲地叫疼。
“英英!英英!马桂英!英英!马桂英!”老马不知房间灯的开关在哪,坐起身来,用一口浓重的家乡话喊桂英。桂英起先以为做梦,后听得确实是老马叫她,习惯性地摇醒致远,致远起来开灯。
“哇哇哇哇……”漾漾哭了!老马没叫醒大人,先吵醒了小孩。
好了,半夜三点,一家人全闹醒了。
致远打开过道的灯,先去老马房间开灯,桂英碎步跑到漾漾房间抱孩子。开灯一看,原来仔仔摔下了床,头磕在了桌腿上,脚也撞到了桌腿,一手捂一处只呜呜乱叫。致远扶他坐在床上,查看伤口,头上眉骨那儿撞得有点严重,流血了,仔仔见血吓得不轻!致远赶紧取来药箱,处理伤口。桂英抱着孩子也来问情况。
“我叫你好几声你没听见?”老马质问桂英。
“我……你叫我小名!我以为做梦呢!在家致远喊我叫亲爱的,其他人喊我都叫妈!”桂英自觉委屈,她早遗忘了家人在她睡着时用家乡话喊她小名的反应和感觉。
“妈,我不想在这睡了!”仔仔流着泪噘着嘴。
“你去漾漾屋,漾漾去我们屋,明天买床,行不?”
“嗯!”
“多大事?男孩子坚强一点,半夜哭得跟姑娘似的!吓我一跳!”老马瞅着仔仔抱怨。
“肿成这样!流血了好不好!”仔仔伸出一张脸指着伤口让老马看。
“没大事,外公说得对,男孩子坚强一点!你多大了还哭!”致远端详着仔仔的脚伤说。
“是爷爷!”老马大声提醒致远。
“啊呦!天呢!”桂英一边摇着怀里熟睡的漾漾,一边咧着嘴说:“凌晨三点半你纠正这个!不先看小孩伤口竟先……真是逗得很!”
“我现在就过去,这里没办法睡了!”仔仔抱起枕头要走,致远收好药箱,扶他去漾漾屋。
“睡吧睡吧!我抱漾漾先走了。”桂英说给老马听。
致远等仔仔睡下,关了房门,过来望老马。
“爸,大灯开关在这儿!桌子上有台灯,你不用动弹在床上按下那个红疙瘩就能开灯了!你试一试!”
“嗯。”老马顺着致远的手势找台灯按钮。
“那你休息吧,我关灯了?”
“嗯,关吧!”
桂英心里有气,回屋后一边轻拍漾漾一边嘟囔。致远累了,转过身起了呼噜。这一晚恐怕除了致远和漾漾,其他三人全憋着气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