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晌午时分,长阳当空,在路边洒落斑斑点点的光影。
街道边行人已稀落,不过城隍庙附近依旧热闹非凡。
“三多斋是家书店,我以前进城买药的药铺就在附近,平时也习惯来这里看书,正巧顺路不会耽误买药的正事,昨天我就是在那里看了几篇新鲜时文和古籍……”方兴一边对方传武说些闲话补话漏,一边暗自检讨着之前言辞不慎的过错,神色不免有些恍惚。
眼下,方兴一行人正到了靠近城隍庙前的一段窄路,路边做买卖的和行人已是挤成了一团。虽然他们一行人鲜衣怒马,气势不凡,四周众护卫更是凶神恶煞的威吓驱赶着四下的路人。可路上的人群实在是太多了,队伍还是越走越慢,行进速度就好像是个醉汉迈着猫步挪动。
先前还因方传武在场,举止还颇为收敛的护卫们,终于忍耐不住了。一些人骂骂咧咧的用到刀鞘敲打,有些人直接挥舞马鞭,抽在路人的脸上、胸前、背上。粗重的马鞭,劈啪作响,带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路边的人,畏惧的蜷缩的身子,脸上的痛楚和愤怒难以遮掩,面对这些蛮横的骑马者,他们只能报以麻木而压抑的痛呼声。
“算了吧!住手吧!”
方兴从自检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此景,心头不忍,连忙劝止。然而,话语尾声还未淡去,方兴立马又看见一根马鞭从他眼前落下,重重的抽打在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身上,留下一道鲜艳的血痕。妇人缩着肩膀,发出压抑不住的呻吟声,可她身子痛得抽搐,却还牢牢护着身下。
“给我住手!”
方兴心头火气上涌,摆在他面前的不堪一幕,不禁让他回想起以前的一次遭遇。
有一年,正是腊月里的大雪天,他冒着大寒进城,也是一队鲜衣怒马骑士从他身边狂笑而过。马鞭抽倒了他身前的一位白发老翁,也抽飞了他的头巾。仆倒在地的老人绊着他一起滚倒在泥泞不堪的雪地中。他浑身上下湿了个透,狼狈不堪,在回家的路中差点被冻僵,而那位老翁却是死了,在他的亲眼目的之下,死在了他的面前。
那段黑暗记忆,随着马鞭的飞舞,一下子就在方兴的脑海中鲜活起来,不由让他脸颊涨红,双眉紧蹙。
皮鞭却未曾停止,再次重重的落下。
“啪!”
又是一道血痕乍现,妇人打了个踉跄,身子晃了晃,身下露出了一张清秀的小脸蛋——那妇人身下护着的分明就是个懵懂小女孩子。
“这样一对可怜的母女也能下得了手!”方兴在心中怒叱,他一对长眉作剑,便向那持鞭者看去。然而看到那行凶之后之后,方兴愤怒的眼神也不由敛了敛——这可是不好惹的人物。
那抽鞭之人是护卫中一名炼气士,名叫孙凯,是一名【下三天】中的顶尖高手。刚才就属他对行人的态度最为凶残,每一次鞭子抽动,都要将一人打皮肉开花,吐血倒地不起才罢。面前这个女人,倔强的不肯倒地,让他极度不快,他已经被身下的贱民惹出真火来了,毫不理会方兴的话语,眼中冒着嗜血的光芒,皮鞭反倒再次高高的撩起。这次方兴看的真切,这一下分明是要重重得抽在那个女孩子的脸上。
“对着这么点大的孩子也能下得了手?这还是不是人干的事?”方兴终究按耐不住了——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也无法坐视不理!
方兴深深的吸了口气,将心中的退缩之意打散,他未曾重生之前,面对方五这等【中三天】的大高手的欺辱,也不曾畏惧过。眼下真气胎动、两世为人了,难道还怕了这个【下三天】的匹夫不曾?
这个胸中热血尚未冷却的少年,猛地一把抓住那柄仍要挥下的鞭子,口中暴喝:“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
孙凯正要对那骇得惨白的小脸上狠狠抽上一鞭,却一不留神,被暴怒的方兴擒住了皮鞭。他心中恨意难消,两眼一瞪,鞭子顺势一荡便反过来抽向方兴。
方兴勃然大怒!
——“混账东西!还敢对我出手!”
狂怒中,方兴情不自禁的又用上了【先天虎啸劲气】的运气法门,一阵隐约的怒啸声在他身边盘旋,化成一只白额猛虎袭向孙凯所乘之马。
——“滚!”
方兴猛呵一声,他知道自己修炼不过半日时光,完全是凭借着灵鹫老祖留下的福泽,才勉勉强强摸着炼气第一层真气胎动的门槛,绝非孙凯的对手,便打定主意专朝孙凯的坐骑下手。
随着方兴的一声怒叱,那匹可怜的黄马发生一声悲鸣,惊得前肢腾空,猛地将主人掀倒在地,连鞭子也无功而返滚落在地。
孙凯挥鞭,方兴夺鞭,孙凯再次挥鞭,方兴一啸惊马。
这一切,都发现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等旁人回过神来时,孙凯已经被掀翻在地了。
孙凯从地上的污泥中爬起来,满身光鲜的锦衣已经沾满了各色杂物,五花六色好似一块抹布。
他尖着嗓子,颤着声音,又羞又怒说道:“好你个杂种!我要撕了你!”
即使今天方兴的表现出彩,让人眼前一亮,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长久而来的藐视,依旧残留在这些武夫的脑子里,这让孙凯在惊怒中下意思的口不择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含怒的声音,就像一道闷雷一样炸响,将孙凯从暴怒中惊醒。这是方传武的声音。
——“够了!”
方传武那双不怒自威的虎目之中射出一种令人生悸的冷酷神采,目光四顾间,他手中那柄乌黑的马鞭已带着一层淡淡的紫光狠狠朝孙凯抽了出去。
鞭子势大力沉,在空气中带起了一阵可怕的‘噼啪’脆响,重重的抽在孙凯的背上,划开大片厚实的布料,力透衣裳,一股殷红缓缓渗出,孙凯吃痛之下也不敢抵抗躲闪,只是咬紧牙关承受着接踵而至的鞭挞。
一声声粘肉的闷响,伴着孙凯的闷哼,将方传武于太阳下的身影,也衬托的好似一道巨大的阴影横在人们的心头。
众人皆悚然不已,方五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不敢为孙凯求情。
就连刚才那位埋头护犊的妇人也被惊动,她眼中闪动的怨恨之色,也渐渐变成一种不忍的神情,只有她怀中的小女孩子还一副天真样,看着面前的一幕,拍手叫好,但很快也就被他的母亲堵住了嘴巴。
方传武一口气连抽了十余鞭,直到孙凯嘴角已经抑制不住的溢出鲜血,才罢了手。
他恼火的问孙凯:“你心服否?”
孙凯佝头缩颈,弱声回道:“属下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嘴唇张合之间,鲜血淋漓。
“哼!这就好!”方传武冷哼了一声,又转头对方兴说道:“我如此处置,你可满意。”
“全凭大哥做主,小弟并无意见。”
方兴面上表现的很是冷静克制,其实他的内心却有惊涛骇浪翻涌,刚才他只是犹豫了短短的一会功夫,便被方传武的排山倒海压来的摄人气魄所震慑。
那一刻,他才体会到方传武的可怕。
方兴在灵台心境中吞噬了灵鹫老祖的两团精髓,就如同吃了一剂大补之药。灵鹫老祖作为先天大宗师之上的存在,他对天地灵气的感悟让方兴一夜之间真气胎动,踏入炼气修行的大道。而灵鹫老祖留下的《先天虎符真文经》被他参悟些许后,他更像是得了一柄绝世利剑。
今天,方兴一路行来,催动虎啸劲气,无往不利,这让他甚至有了一种虎游山林,可以肆意纵横的虚妄之感。
然而百兽之王的威猛和方传武一身渊渟岳峙的庞大气势相比,却立马有了高低之分,方传武就像一座巍峨山岳压倒在他面前,不动声色却有着惊天的霸道威压。
这就像一场及时的春雨,浇熄了方兴心头弥散的骄傲浮躁之气。
“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个莅临第三重天、阴魂期的炼气士,说打就打。东平新生代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啊!”方兴心中再度惊叹。
孙凯皮开肉绽的伤势和发自内心的恭顺神情,让方兴真正触摸到方传武强大实力的冰山一角,心头恐怖之余,还隐约感到:如果方传武要杀自己,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只需一击即可——这是一只猛兽对危险的天生敏锐。
幸好,眼前看来,方传武对他的感觉尚可。
“幸好,我还有时间积聚力量改变自己!”方兴心中对力量的渴望又迫切了一重。
看到首恶受到了惩处,四下挨打的行人纷纷拜倒在地:“多谢公子开恩。”
有人说:“这位公子行侠仗义,了不起!”
还有人说:“两位公子都是大好人!”
更有一些人说:“多谢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总之,溢美称颂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方传武眉间神色不改,对路边拜服的人与赞美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这一幕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的声音依旧冷得让人背生寒意:“没意见就好,走吧!”
方五趁机洒出大把的铜钱,又大喊道:“方家办事,闲人退散!”
护卫们也齐声高呼道:“方家办事,闲人退散!”
一群血气凝练、炼气有成的威武壮汉,声音洪亮,引得空气都微微震动。
“方家?”四周的人群中不知有谁惊叫。
东平有无数姓方的人家,但是要提起方家,人们只会想到一个方家。
“城中牛羊,城外草,城外芳草吃牛羊。”这是县中三岁儿童都传唱的荒诞童谣。
东平方家,这是一个占据了将近半个县的强大宗族,赫赫威名下给平头老百姓带来的却是无尽的恐惧。
口耳相传之下,四周围绕的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有不少人已经开始害怕的四散离去。
跪倒在地的妇女也惊恐莫名,只有那个小女孩还斜斜仰着一张小脸,眼珠骨碌的转着,一双大眼睛中闪着好奇的色彩,打量着方兴。
妇女赶忙磕了几个头,便抱着孩子慌忙的走了。临走时,小女孩子还在母亲的怀抱中冲着方兴做了个鬼脸。
方兴暗自苦笑。
看着四下黥首百姓面目上畏惧躲闪的表情,方兴心中一阵的惆怅。
一朝得以真气胎动,吞云吐雾,便和过去的生活离的远了。
何曾几时,自己也是这人群中的一位。现在想想,那悲剧的一幕似乎仍在眼前发生,但是如今,他的境遇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
昔日马下挨打受难之人,此时已是马上豪客。如此的天壤之别,仿佛刚才孙凯的那一鞭子凭空将他的过去和现在撕裂,劈出一道鸿沟来。
“走吧!”他低声说了一句,将这些抛到了脑后。
恍惚间,马蹄作响声阵阵,很快,书店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