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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女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宗喆眉头一竖,怒道:“真不知道你这臭丫头的小脑壳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信不信我出去,把你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全都找出来烧了?”
晴儿心道:哼,等爹你找到了再说!
搞得胃口顿消,他把饭菜放回食盒里。
宗喆忽然站起身,走到了那扇小窗前。卷曲的海带头遮住了一半脸,细长的双眼因为凝视着远处而眯成了一条缝。从狭窄的牢房窗栏射进来惨淡的月光照映下,狭长的脸颊仿佛化作了战场,光与影在上面搏斗着,他心里也同样在激战着:白天剑肆专门跑来试探,说已经查清楚我是清白的,但还要委屈我留在大牢数日,为了让真的纵火犯放松警惕……实在难从他的言语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难道真让晴儿说中了,剑肆是对我起了疑?还是他真的有了那晚放火之人的确切线索?不对……不对,恐怕是二者皆有,这个剑肆对付起来还真不省心!
他用琴师那细长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扣了一小块木条,那下面藏一个圆筒形状的木管。他勾唇一笑,暗道晴儿就是爱瞎操心,爹还不是照样在神捕大人的眼皮子底下让人把情报送了进来。
别说这开封府的大牢,就是天牢,你爹要想走也没人拦得住。
他取出木管,又将木条放了回去。
晴儿看着爹爹这般严肃,便知道要讲正事了。
宗喆把木管递给晴儿,开口道:“那作坊里的猛火油大概用掉了一半,应该还能再搞一次大火!”
“但是,风声这么紧……”
宗喆打断她道:“这一次打草惊蛇,确实是爹思虑不周。不过,油在,人在!时间不多了,需如此这般行事……”
晴儿一声不吭,静静地倾听着,只字不漏,但有几处不太明白爹爹的安排。
少顷,话声沉寂了。一阵微弱的响声越来越大,打破了这份静寂。
这恰是时候,监狱看守快要回来了。
宗喆回过头,压低声音道:“东西你收好,尽快交给琴韫,让他依计行事!”
晴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狱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晴儿已经提好食盒走到了牢门跟前。
宗喆故意大声说:“爹有几本琴谱放在神捕大人那里,哪天你取回来,先送还给大爷爷,告诉他老人家我没事,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爹这是让我盯紧了神捕大人!晴儿用手背抹抹眼泪,带着哭腔道一句:“爹,孩儿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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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与欧阳峰约定好的那样,这天上午,胡淑修、李之仪夫妇来到了他在北郊修建的园子,同行的还有沈括。
外圈的围墙和临街楼宇都是由张若水按照当时流行的建筑风格修筑,此时已经初具雏形。主住宅和庭院还在大兴土木、建设的热火朝天。
然而,胡淑修他们是从北面五丈河走水路进来的,而一路上途经的都是克里斯自己负责修建的“西式风格”的那部分。
李之仪站在船头眺望,举目而见,四处都空荡荡的。他心里纳了闷:这里树木山石密布,山清水秀,景致已是不差,若将这杂乱无章的布局稍事修整,便是一个顶好的园子。只是眼下哪里有半分修屋建舍的迹象?
他转过头,揶揄道:“娘子,欧阳公子买下了这么大一块地,该不会只修一条水道,搭一间茅屋吧?”
胡淑修回道:“若能如此,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那不是要惊掉一群人的大牙?这么寸土寸金之地只建茅舍一间,都不知道是浪费、还是奢侈了!李之仪想想就一头黑线,总觉得不能以常理来论欧阳峰这个人!他道:“说不定欧阳兄还真会做出这种惊世骇俗、出人意表之事呢!”
胡淑修抿嘴笑笑,提醒道:“相公,你别忘了伯时兄说要帮欧阳公子绘制园子的图本,他在这园子里已经一待数日,若真的只是一间草屋,他岂不是早早就能画完,何须这么长的时日?”
“这……娘子言之有理……”李之仪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死心道,“不过,伯时能主动提出为人画《游园图》实属罕见。伯时向来崇尚魏晋之风,莫不是这园子就是要呈现最‘超然绝俗’之态,所以才入了他的眼?这可是世间最最最繁华的京城……大隐之地,修一间草屋,炼一炉丹药,烹一壶暖酒,在这一派烟云水气间,流觞畅饮、高谈阔论,岂不快哉?伯时这才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
胡淑修道:“听相公如此说,颇有向往之意,莫不是也要与伯时一起搬入这园子,享受这种闲云野鹤、空灵隽逸的生活?”
“娘子取笑了,你相公就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住上几日尚可,若日日这般,我也受不了这苦!”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再说,我也舍不得让娘子一人独守空房。”
胡淑修白了他一眼,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色。
李之仪道:“当初伯时刚来京不久,与族叔同住,他曾有买下一处园子自己建别院的打算。怎奈看了几处也不满意,便作罢了。欧阳兄倒是会挑,这里地处近郊,闹中取静、得天独厚,也不知道坐拥这么一大片土地的卖家是什么人,欧阳兄一个西域人怎么会识的?而且这得花多少银两……”
胡淑修倒不关心这些问题,仍对“一间茅草屋”持怀疑态度,于是向沈括求证道:“沈大哥,你上次与伯时兄一道来的,可知这园子为何如此?”
沈括初时笑而不语,半晌才道:“我与伯时来时,也有诸多疑惑,与贤弟、贤弟妹你们刚刚那般猜想并无二致。”
胡淑修心道:沈大哥眉眼间笑得古怪,这园子定有玄机!
“可记得在吴大家的画斋里,我们初见欧阳峰吗?大伙儿都觉得他来自西域蛮荒之地,又穿着古怪破烂,一开始轻视于他。然而他却让我们大吃一惊,他的画工、学识让人大开眼界,沈某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沈括说道此处,竟然深吸一口气,仿佛压抑着十分兴奋的心情,道,“如此奇人修的园子,我和伯时都期冀极高,当我们见到之时,又大大出乎我们的所知、所想!”
“真让人好奇!”李之仪听得心痒痒,打断他道:“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沈某倒不知如何解释……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胡淑修蹙眉道:“连沈大哥都被难住了吗?”
李之仪心中暗笑:沈括爱巴结权贵这点让人生厌,但他对娘子却似自家妹妹一般。而娘子虽称他一声大哥,却以尊师礼待之,两人亦师亦友。娘子平常对沈括总是客客气气的,今日竟连激将法都用出来了。可见她也是期盼已久,终是沉不住气了。
“嗯,”沈括好歹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好胜心一起,自然不愿落了下乘。于是细细考虑起来,他忽然一拍自己的脑门,“铅趣÷阁!”
“铅趣÷阁?”李之仪耐不住了,“你是说那欧阳峰上次带来的画趣÷阁吗?这跟铅趣÷阁又有甚关系,用铅趣÷阁画图倒也稀松平常吧?沈大人!看在我夫人的薄面上,您就别卖关子了成不成?”
“并不是我卖关子,我只是想起了那座奇特的亭子……用铅趣÷阁搭成的亭子!”
“铅趣÷阁搭成的亭子?”夫妇二人异口同声,声调透着难以抑制的惊奇,听说过用木材、竹子、石头、砖瓦、茅草搭的亭子,却从没听说过用“铅趣÷阁搭亭子”。
“你二人少安毋躁,”沈括被逼问的连退两步,腰杆撞到了船帮上,他摆摆手道,“哎,是我没说清楚,我指的是搭亭子所用的木材,长长圆圆的十分像‘铅趣÷阁’,亭子的样式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很是奇妙!”
李之仪拼命在脑海中描画了半天,也难以想象,叹道:“您这到底是给我们释惑,还是增疑啊?我是越听越糊涂了。”
“贤弟、贤弟妹,你们快看!”沈括说这话的时候,眺望着水道左岸的岩石,忽然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答案,“过了那座山就能见到那亭子,你们可亲自一探其中奥妙!”
两人转头去看,只见一座布满岩石的小山遮挡住了他们的视野。山势平缓绵长,从山顶到水道的两岸尽是些高大的灌木。前几日一直下雨,好不容易晴朗起来,阳光照射在大片大片变了色的树叶上,红色、橙色、金色、绿色参杂在一起,熠熠生光。微风吹过,叶子微微颤动,隐没在树丛中的鸟儿,发出持续不断的鸣叫声。船在水道里航行,荡起水波,波涛拍击着岸边,为小山镶上了一条银边。
一切生意盎然,富有诗意。
试想自己站在小山的最高处,正把四周景致尽收眼底。心灵彷若与天际相接,呜呼美哉!李之仪指着问,“若建亭子,为何不建在那处?”
沈括捋了捋胡子,道:“欧阳公子的‘亭子’并非常见的观景亭!”
听言,胡淑修微微露出吃惊的神情,沈括的话彻底搅乱了她各种各样异常活跃的思路。心想:此亭非彼亭,但亭子不是用来歇脚、观景、玩乐,还有何用?
与善于思考的妻子不同,李之仪嘴角上挂着怀疑的笑容。
“就快要到了。”沈括道。
小船沿着水道,绕过了岩石,两人都怀着好奇难耐的心情望向远处。
眼前是一马平川,视野豁然开朗,但眼前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建筑,更没有什么惹人注目的奇怪亭子。
这次了望令李之仪放下心来,似是看透了全套巧妙的骗人把戏。
水道通到一个小水湾,水湾就像九重天瑶池水一般,碧绿无瑕,清澈透底。把小船停泊在这个小水湾里,正被刚才那岩石小山遮蔽住。倘若仙女下凡,恐怕会被这处遮蔽而雅致的池水吸引,下来沐浴戏水吧。
胡淑修环视附近的景物,急着上岸找寻答案,李之仪自然紧紧相随。待船工泊好船,沈括命人从船上抬下木箱。
那箱子有些分量,两个船工颇为费力地抬着它下了船。
胡淑修目光落在那箱子上,问:“这是沈大哥给欧阳公子带的礼物?”
沈括神色严肃,道:“这确实是我给欧阳公子备下的,却不是礼物。稍后再听为兄细细道来。”
李之仪笑道:“沈大人今天怎么总是神神秘秘、故弄玄虚?”
胡淑修扯了扯他的衣襟,示意他收敛点,轻声道,“有人。”
一个男子立于码头上,额头绑着黑色的束带,头发竖起,短而密,不像僧侣那么短,又不像行者、头陀那般长。一身紧身玄色衣袍,衣摆上还绣着大朵的金丝莲花,奇特的衣着样式倒像是西域番邦来的使者。
熊戴影一抱拳,道:“峰哥恭候诸位多时,让在下前来迎接。”
“这位是?”李之仪问。
沈括不是第一次见熊戴影了,为夫妻两人引荐道:“这位是欧阳峰的朋友!”
“见过李兄、李夫人!唤在下戴影便可。”
李之仪问:“西域人士?”
“在下与峰哥一样,皆是汉人,只是在西域长大罢了!”
李之仪见他一身奇服却显得利落潇洒,倒有些羡慕,对妻子说:“娘子,我看戴兄这身行头十分精干,回头我也弄件穿穿如何?”
西服本就十分修身,加之熊戴影是习武之人,一身精干身段立显。
熊戴影说:“这衣服是出自峰哥的手趣÷阁,他管这上面的绣样叫‘对锦金莲’!”
李之仪诧异道:“他能给你弄这么干练的衣服,为何自己要穿得乱七八糟、破破烂烂?”
“……”熊戴影想了想,回道,“他说那也是一种风格!”
几人一阵寒暄,顺着水岸的木板路走上一条缓缓倾侧的斜坡。坡道两旁密集地种着高耸的竹子,老竹新篁相邻,交相辉映,竹子争相内倾,几乎拱合,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翡翠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