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笑着点了点头,转而又问道:“雨桐,纪淑妃下葬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吗?”
这话让堂下的两人都错愕了。
打算?
顾雨桐这些日子不是没有为自己未来做过打算,可是她跟谁都没有提起过,这太后怎么自己提起这件事来了?
“回皇奶奶的话,雨桐打算……”她咬咬牙,一闭眼还是把话说出了口:“雨桐打算寻一下自己的身份。”
大殿上静了几秒钟。
“好。”周太后开口:“明天过后,你就着手自己去查吧。”
顾雨桐有一种不真实感。怎么这么简单?
不是应该阻止一下嘛?陪在太子身边的小宫女不是最好是那种无依无靠,无父无母的吗?这好说话的有点过了头了吧。
周太后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忽而笑了,以一种很温暖的语调回答道:“对于你,我总是希望你可以顺遂一些的。”
这是雨桐无法理解的那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我曾经受过的苦,我曾经流过的泪,我一个人经历就够了,如果可以照拂,总希望你可以了无苦难,因为看见你,就好似看到很多年前的我。
顾雨桐此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只憋出了‘谢谢’二字。
“需要帮忙的时候,别客气。”朱佑樘在她耳边轻道。
顾雨桐转过头来看向他,后者又像是没事人一般温文尔雅的笑着。
翌日清晨,顾雨桐特意起了个大早。她看着朱佑樘被宫人们换好素服,她目送着他神情肃穆地走出了景仁宫门。昨天晚上她答应过他,会看着他离开,会成为那个只要他一回首就可以看见的人。
没有言语。
朱佑樘只是回头,越过那身后数不尽的宫人,看见宫门前那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就觉得,前面即便是刀山火海都不再可怕了,就如娘在世时那样。
而顾雨桐遥望远处那张转过头时依然略带稚气的人,或许梓啸自己不知道,但他已真真切切开始有了帝王的威严。
不知怎么的,顿生一种新婚妻子在家门口送丈夫上班去的错觉。
顾雨桐扶额。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呀,拐卖儿童可是重罪啊!特别是这种皇亲国戚的儿童。一定是这段时间睡得太少了,嗯,一定是的。
对于朱佑樘,顾雨桐总有一种不舍和怜惜。或许是因为亲眼目睹了他幼失母亲的痛苦,或许是对于那个曾经只在历史书上的名字突然活灵活现起来的亲近。
但是理智告诉她,想要活命,还是早日离开这个尽是是非的大明王朝的宫殿会比较好。
她掏出怀中那个香囊,小小的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用银丝勾勒的‘玥’字。
自己……
到底是谁?
这种漂泊不定的感觉非常不好。
她忽然觉得纵然前路危机四伏,步步惊心,也比现在这种不自知的情况要好得多。
她走回景仁宫的偏殿,乖乖的走到门口的台阶坐下。有宫阙的遮掩,上面的雪本来就不多,加之清晨时,宫人已经将台阶上的雪扫了个干净,所以除了微凉外,并没有湿漉漉的感觉。
她的身份其实很尴尬,住处除了朱佑樘和几个打扫的宫人也不会有他人造访,所以现在就算她躺在雪地里,也不会来一个人说‘姑娘不可,小心染了风寒’之类的话。
她对了对食指,自己果然是没有做千金大小姐的命啊。
庭院里还是一片银白,光秃的树枝上包裹着厚厚的一层积雪。侧耳倾听,偶尔可以捕捉到树梢承受不了重量,宿雪落地的沙沙声。
她静静的等着朱佑樘回来。
坐在这无人的庭院中默默的超度他的哀伤。
她知道他可以应付得过来,除了因为他之前这般承诺之外,更多的是因为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她知道今日之后,朱佑樘在送葬时所流露出的成熟和威严会让宫中那些攀炎附势的奴才们,甚至是万贵妃也忌惮上三分。
她知道几百年以后的清朝,有个叫张廷玉的人在《明史》会用寥寥数字记载关于今日的一切。
“帝年六岁,哀慕如成人。”
可是那些宫人们不会知道,朱佑樘是用了多少的努力,才克制住了不住颤抖的身躯。他的拳头握得有多紧才以那幅肃穆的神情送别了他世上最亲的娘亲。
张廷玉不会知道,那日他独自踏雪归来,走进景仁宫那个宁静的庭院。当看见那台阶上坐着的小小的身影时,脸上被寒风冻住的神情总算如同被化开一般有了改变。
张廷玉不会知道,朱佑樘走过去抱住顾雨桐说的第一句话是:“雨桐,今日起,我真的再也没有娘了。”那个沙哑的声音,像被拼命的从嗓子中挤出来一样,努力得让人听得心痛。
“怎么办,雨桐?我好像已经不记得她笑起来时的模样了。现在每每想起我娘,脑海中全是那日在永寿宫门前,她躺在棺椁之中的样子。”
“我努力回忆她小时候哄我睡觉时的声音,为什么除了温暖,其他的都已模糊不清了?”
“雨桐,我好害怕有一天她在我生命中所有的印记都被磨灭掉,我好怕有一天连她的温度都一并淡忘掉。”
“雨桐,从今天起我真的,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些无关帝王的胆怯和懦弱,成了他和顾雨桐的秘密。满朝的大臣们不会知道,景仁宫的宫女们不会知道,那个编撰史书的后人也不会知道。
除了朱佑樘和顾雨桐以外,或许只有庭院中那颗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知道一切。
这些一个孩子最初的悲伤,随着时光的流逝,最终被掩埋在了历史的长河中。被打上了帝王的印章,被雕刻,被打磨,最终只留下了史书之上‘哀慕如成人’几个字。
至于过程如何,没人在乎,也没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