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调查的第二天,桐叶又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中。
“老实说,突然听到你小子进了警察局还真的让我担心了一把,不过看到你今天来上班应该就没事了吧。”
早上上班的时候,他一进门,老板就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很是高兴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啊,是我那个朋友告诉我的。你不记得吗?他经常来这里吃饭,看到你进去就打电话告诉我了。”
“是这样。”
“我听说,你在小路里碰到杀人犯了?”
“嗯……是吧,不过现在没事了。”
老板的话让桐叶有些感动,原本不怎么好的心情也释怀了许多。
也许考虑到他刚刚受到了惊吓,老板提前了今日的下班时间,虽然桐叶百般推辞,老板却执意让他先回去休息,感激之余,桐叶最终将堆在盆子里的碟子都清洗干净后,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路上小心!”
老板叼着烟,看到桐叶从更衣室出来,抬起头说道。
“您也是。”
桐叶走出店门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半,他沿着熟悉的方向走去时,忽地看到坐在路旁椅子上的少女。她的身后依旧背着那根黑色长棍,同时,两只手插在卫衣中间的口袋里,见到桐叶走过来,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好意思,我忘了怎么称呼你了。”
桐叶红着脸说道。
“陆玲,陆地的陆,玲珑的玲,你叫桐叶对吧?”
“嗯。”
少女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雪白的大围巾藏住鼻子以下的半张脸,看起来显得十分可爱。
“我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吗?”
“可以。”
“有什么人少又适合交谈的地方吗?”
桐叶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冷汗从额角沁出来,显然是记起前天小路里发生的事。
“啊,抱歉,刺激到你了。”
陆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声道歉。
“没事。”
桐叶的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
“还是就这条马路吧,我记得你要走到再前面一点的十字路口才转弯是吗?我正好也要穿过那个路口,我们就谈到那里吧。”
“我没问题。”
“那我们就边走边说吧。”
此时是下班时间,但小镇的人口基数不大,就算那些外出工作的人陆陆续续地匆忙回家,路上依旧是零星的行人,看上去还是有些冷清,而这里又恰好避开了学校这些人口集中的地方,因此越加看不到几个人。
路的一侧是山壁,山壁上覆着深绿的苔藓和已经变得橙红的爬山虎,密密麻麻的向前延伸,将这片灰色的石壁染得一片红一片绿。
他们开始的时候都保持着沉默,思考着该如何开口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桐叶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如他几次微微张嘴欲言又止;陆玲的心里则充满了纠结,这也让她变得无比的紧张。这个时候哪怕有一个人随便说些什么都会好一些,但或许是年轻人独有的执拗或是腼腆吧,这种气氛就顺着马路一路蔓延,像是带着灰色的青烟,直到被红灯阻挡在第一个十字路口。
所谓“再前面一点的十字路口”是指,穿过了这条路后一直碰到的下一个十字路口,也就是说,她们剩余的交谈时间只剩下走过一条马路的时间了。
陆玲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攥得紧了些,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来,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你说。”
“我希望你能够协助我调查。”
凭着气势,陆玲决定一鼓作气表达自己的来意。
“啊?”
桐叶先是露出为难之色,但是很快,一些新的想法取代了先到来的恐惧。
“你怎么想?”
“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找我协助你们的调查?”
“这个……”少女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绿灯亮起来,他们穿过马路,继续往前走。“其实,我只是感觉,会在你身上找到什么线索,因为你是当时的幸存者,而那个案子和我在找的一个人有关……他是一个「恶魔」。”
桐叶皱了皱眉,迷惑地看着少女。
陆玲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一直看着他。
“怎么?”
“呃……你能解释一下「恶魔」的含义吗?”
“……啊,抱歉,我忘了说明「恶魔」是什么了。”少女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恍然的神色,她实在是有些紧张,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有考虑到。“上次你来警署,我们说到了「猎魔者」对吧。在这个世界上,猎魔者集体也拥有猎魔者的法律和约定,而所谓的「恶魔」,实际上就是严重违反这些法律和约定的通缉犯,这世界上一共存在着十三位「恶魔」。”
“也就是说,你在找一个重刑通缉犯。”
“嗯。”
“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想找他吗?”
陆玲沉默起来,突变的态度如同昨晚在桔莉的办公室里一样。
“抱歉,也许我问的有些冒昧……”
二人之间的气氛又回到了开始的缄默中。
他们走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又是红灯。
这一次,没有人再打破沉默。
陆玲看得出桐叶的犹豫,或许她也希望桐叶犹豫,这样她就正好可以结束这次无理的请求。她没有追问桐叶的答案,她本就不愿意让身为普通人的桐叶卷入这些事中,现在,刚好只是事情朝着更容易说服自己的方向发展罢了。
她不禁暗想,刚刚所做的这一切果然荒谬至极。
绿灯快亮了,红灯已经开始闪烁,很快跳到了黄灯。
他们即将在这个路口分别,并且很有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彼此。既然再也见不到了,那就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好了。
少女如此想到。
很快,绿灯亮了起来。
陆玲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20:30,告别桐叶后,做着猎杀工作的陆玲总算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出租房内,她迫不及待地冲了一个热水澡,将身上的污秽之物清洗干净。
沐浴露带着那些肮脏的东西,顺着水流,流入下水管道中,原本脏兮兮的少女一下子又变得明艳动人。
她从热气沸腾的浴室中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她穿着浴衣,一手提着便携式吹风机,不断地烘干湿漉漉的头发。她坐到沙发上,抬起雪白的脚,空着的手用毛巾一点一点地将之擦干。
她擦得很仔细,甚至每一根脚趾的缝都不放过。擦干脚后,她将毛巾丢到盥洗室的滚筒洗衣机里。她回到沙发上,拿起搁在手机时,惊讶地发现有一个未接电话。
来电显示是桔莉。
她戴上耳机,这样她就可以保持手臂抱住小腿这样绻缩的坐姿。
“喂?”
“是我。”
“我知道。”
“怎么样?”
“你说呢?”
“被拒绝了?”
“肯定啊。”
“怎么我一点也没从你的口气中听出失落的感觉。”
“没说甚至松了口气就不错了。”
“欸,你还真是一个恪守职业道德的人。”
“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妥而已。”
“年轻人都是idealism的代言者。”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讽刺我天真幼稚。”
“这都可以听出来,看来几年不见,陆玲大小姐成长的不只是身体。”
“真是粗俗的措辞,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一个流氓而不是崇高的警察,更不是什么名门之后。”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有时候,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手段,要知道,即便如此,警察也只会被说成是‘用了流氓手段’的警察。”
“呵,一如既往地狡辩,诡辩。”
“别说的那么高大上,我们只是在吵架拌嘴而已。”
“真是够了,流氓警察。”
“理想主义大小姐。”
陆玲拿起手机打算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条短信。
——我想了很久,为了表达感谢以及别的原因,之前说的事我同意了。
“喂喂?”
“……啊,抱歉,我刚刚看到了一条消息。”
“哦?是不是那个桐叶发来的?”
“你怎么知道?还有,之前说的事,他同意了……”
少女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味道。
“是吗。”
相比之下,桔莉的口气倒显得意料之中。
“我有些事要问他,先说到这里吧。”
“嗯。”
陆玲挂断电话。
——为什么你会有我的联系方式?
——桔警官给我的。
陆玲怔了怔,心里不免有些生气。因为桔莉给了那个人自己的电话,本该到此为止的事情却又这样延续下去了。但是,另一方面,当线索送上门的时候,自己难道真的可以硬着头皮将之白白地送出去?正是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少女备感苦恼。
但是,做事严谨的她不会在一件事没有完成的时候,就去做第二件事(打电话质问桔莉)。
——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我并不是救你的人,如果你是要表达感谢,那还是算了吧,我不需要,你也没有理由。
——感谢只是一方面。
我也有自己的原因。
自己的原因。
稍作思考后,少女回复了消息。
——我想知道你的“原因”。
——就是,我很好奇,想弄明白,以及一些不清不楚的感觉。
他并没有明确的表达“想弄明白的主体”以及“不清不楚的感觉”是什么。
陆玲也没有连续追问,就如她不喜欢别人追问她一样。
——你想过没有,协助调查可是真的会遇到关乎性命的危险。
——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我想的足够透彻了。
他真的想好了吗?
陆玲没有立刻回复消息,她走到窗边,将风放进来,深吸一口气。
她忽然想起父亲对她说起过的一句话:人们关心他人的时候,其实总是不自觉地揽下了或多或少的他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既然他说自己想好了,那么就算真的出事……
——感谢。
——希望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吧。
——什么时候有空?
——工作日下班后才行,双休日倒是无所谓。
——明天是周六,中午可以吗?
——可以。
——哪里方便见面?
——快餐店吧。
——桐树街的那个?
——嗯。
——周六中午十二点,桐树街快餐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