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月明星稀,藏蓝色的天空上几颗疏星点缀,城郊密林外一队人马停驻,仔细看去,那密林芳草茵茵、落英缤纷,正是白天谢涵与霍无恤“放风筝”的地方,也是二人发现赵臧的地方。
谢涵掀帘下车,从袖里拿出一个布卷,布卷摊开,是数十上百根细细密密的金针,针柄花纹奇特有似火焰,与赵臧白日拿给宽华的如出一辙――据说,这是神医党阙专用金针,拥有者可令党阙无条件救治一个人,列国中人,无不梦寐以求。
谢涵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从中夹出三根,对一边杨明道:“神医党阙在会阳城内,找到他,把这三根针给他。”说完,想了想党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难觅踪迹,又道:“党神医与墨家钜子相交莫逆,你可以先找会阳城内的墨者。”
“是。”杨明郑重地接过金针,又四顾一圈,疑惑道:“殿下来此?”
谢涵把针包塞回袖口后,伸出一只手,“拿孤的弓和马来。”
杨明愣了一下,暗道自家殿下大晚上过来难道是突然闲的慌想狩猎?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当然不敢这么问。
很快后方卫士就牵出来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长近丈,蹄至脊,高七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黑暗中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照亮前路,正是谢涵坐骑,名唤“照夜白”。
一见谢涵,它就甩了甩鬃毛,糊了牵马人两眼毛后,趁机脱离对方朝谢涵奔来。
“你啊,顽皮。”谢涵有些好笑地捏了捏照夜白的马耳,照夜白晃晃鬃毛,拿脑袋尖蹭蹭谢涵的手,圆溜溜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全是无辜。
谢涵挑了几根裹满油料的信号箭放进箭袋里,和他惯用的弓一起放在照夜白上,翻身上马,对身后人道:“你们先在这儿守着,孤入林另有要事,如有需要,以火箭为信号,尔等速速过来。”
“是。”众人抱拳应诺。
“自己动,小白。”谢涵低头轻摸了下照夜白头上鬃毛,它欢快地呜一声,甩甩尾巴撒丫子跑起来。
谢涵肩上有伤,不宜提缰绳,就以摸鬃毛的方式来给照夜白指方向,这一路方向赫然往赵臧那草庐而去。
照夜玉狮子是宝马,可日行千里,风驰电掣,不过转瞬,一人一马已至草庐前。
有马蹄动静,正四处躲藏的赵臧主仆二人自然不可能毫无警惕,宽华已持剑立于门前,见是谢涵,目露怨愤、如临大敌,“是你?”说着就要拔剑出鞘。
谢涵可没心情与他拆招,扬声道:“召二公子,孤来与你做个生意,你敢不敢接?”
他话音一落,栅栏旁阴影里就缓缓走出来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有何不敢?”
月亮钻出云层,在他身上洒下皎洁的光,却丝毫柔和不了他半分高傲冷硬,双腕用夹板固定,使他行走姿势有些许怪异,但半分不损他那如在万人中央的气势。
他淡扫一眼宽华,宽华便立刻收剑回鞘,恭敬来到他身后,“公子。”
“齐殿下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赵臧转过那鹰隼一样的眸子,锐利的目光就向谢涵射来。
谢涵微微一笑,看向宽华,“可找到党神医了?”
宽华一骇,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
“咳。”他话没说完,就被赵臧一声重咳打断,他亦目露戒备,嘴上却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今天白天齐殿下有派人潜伏在草庐附近罢?”
说完,不待谢涵回答,他续道:“那时齐殿下不过来与臧叙旧,现在才过来,恐怕是因为那时是偶然发现没做好充足准备,现在林外已有大队人马包围了罢?”
除了一点――没有派人潜伏,而是他自己潜伏外,其他全中。
谢涵暗赞对方推理能力惊人,脸上却露出了些被误解的忧伤,装模作样道:“公子臧莫要这么紧张?孤说来与你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岂会拿兵马相压?”
随着他话音落下,照夜白冲赵臧打了个响鼻,踏踏前蹄,似乎立刻要过来撕咬。
赵臧目光一转,落在照夜白身上,半分不惧,反而面上划过一抹惊艳,油然赞道:“好马。”只是转瞬惊艳化作微妙,“齐殿下的马好灵性,该不会像宋侯的紫金赤兔一样成了精罢?”
话题似乎偏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谢涵决定打直球,“孤可以帮公子臧找到党神医,并在梁公寿宴结束后送你出守卫森严的会阳。”
赵臧眸光一亮,却更多是警惕,“要求?”
谢涵歪头思考了一下,眨眨眼,“如果孤说想等你好了以后堂堂正正比试一场,你信吗?”
赵臧:“……”他侧过身,目光掠向远方山岳,笃定而傲然道:“单论剑术,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真的曾请拜入师傅门下?”谢涵不以为杵,反而问道。
“是。”赵臧冷冷道:“所以我迟早要击败你。”
谢涵扬眉一笑,“那孤拭目以待。”说完,他调转马头,哒哒哒地,身影就没入黑暗中了,只遥遥传来一句话,“对了,今夜孤来过,保不准有人会顺蔓摸瓜过来,公子臧可要尽早转移,记得使人来驿使馆告诉孤一声。”
狡兔三窟,赵臧自然早就做好准备,但是……他纠结而迟疑道:“你说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他被对方知道了身份,知道了寻找党阙的目标,知道了想尽快离开会阳的渴望,他却丝毫不知道对方目的,更可怕的是……对方给出的条件是那么诱人,他无法拒绝。
出了密林后,谢涵本想换乘马车,继续看那本《江山妩媚美人谋》,哪知照夜白拿前蹄踩了马车的黄骠骏马一下,然后不等谢涵皱眉,就委屈地咴咴几声,嫌弃地拿前蹄指指马车的套马,似乎在说对方如何如何没用。
谢涵都要被它气笑了,一揪它马耳,“下不为例。”
他话音刚落,照夜白就飞奔起来,绝尘而去,谢涵只来得及朝后喊一声,“回驿使馆。”
第二天一早,辰时一刻,天还蒙蒙亮,谢涵带人出门,准备去接霍无恤。不想,一脚才踏出去,就迎面遇上个小乞儿,立刻被随行卫士拦住。
“拿点吃喝的过来,再给几个布币。”谢涵吩咐完,就要掀帘进车,那乞儿嚷道:“多谢贵人赐东西填我的五脏庙,只是五脏有救了,二脏怎么办?”
谢涵脚步一顿,二脏,二臧?
他转身笑道:“二脏是谁?”
小乞儿露在蓬头乱发外的晶亮眼珠骨碌碌一转,可怜巴巴道:“我叫大脏,二脏是我弟弟,我做哥哥怎么能只管自己有吃的呢?”
瞧这小孩贼精的样子,谢涵更确定他是赵臧派来的了。他闷笑一声――这么编排赵臧,还占他便宜,他知道么?
“你这孩子不错,懂友爱幼弟,过来让孤瞧瞧。”他冲人招招手。
卫士放行,小孩立刻跑过来对他又点头又哈腰的,一阵感激又喊恩人的,趁机塞了张小布条进谢涵手里,谢涵便摸了他头一下,“再给你三倍的吃食好不好?”
小孩立刻点头如捣蒜,手舞足蹈,“好好好,那不只今天有的吃了,明天也有了。”
打发走小孩后,谢涵进了马车,打开布条――筒子巷狗不理包子铺。
谢涵挑眉,心知赵臧拒绝不了他给出的好条件。至于他为什么要帮他……
召国在燕国以西,燕国可是时时准备着鲸吞它,只可惜召太夫人太过精明厉害,不只让燕国企图屡屡落空,还一手把召国从末流小国发展成二流中国。
而今,召太夫人年近半百、年事已高,偏爱幼孙召五公子毓,欲立公子毓为太子。公子毓却幼稚刚愎,君位到他手上,召国恐怕抵挡不了燕国多久。
谢涵怎么能坐视这种事发生呢――任何一个齐人都不愿看到这种局面――齐燕的关系比起梁雍,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词以蔽之――世仇。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它坐大?
再说,按那本《江山妩媚美人谋》的轨迹,赵臧本来就十有八/九是要继位的,何不提前施恩?
马车辘辘行驶,谢涵闭目小憩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疑惑地自言自语道:“孤怎么觉得那个小孩有些眼熟。”
他一开始就觉得,只是没在意,只当像霍无恤,破烂衣衫与蓬头垢面,再加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可不就是那位的标配。
但闭上眼睛,对方面容情态就反复在脑海闪现,与霍无恤的区别越来越大,可他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一个人呢?
系统看着程序给出的数据,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宿主,那是陈璀。】
谢涵呆滞片刻――
――“王后此言差矣,蝼蚁尚且偷生,况于贵人乎?”
――“王后纵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辇来于雍的齐国王室啊。”
――“陈大夫不必如此,在涵眼中,他们本就该死在雍齐战场上的。”
青年才俊,言犹在耳,谢涵立刻掀帘,“来人。”
“殿下?”
“把刚刚那乞儿追回来。”顿了顿,又道:“客气尊敬些,待他如待孤。”
卫士一愣,又立刻垂头,“是。”便带了一小队人马调转马头追去。
只是等到了昨日和霍无恤分手的窄巷,那些追去的人也还没回来。系统奇怪道:【宿主为什么要追回陈璀?】
为什么呢?
谢涵一哑。
他也不知道,那是霍无恤手下的首席外交使臣,辩才无双,官拜上大夫,他追来能有什么用呢?
他甚至还不知道怎么对待那个任务,又怎么对待霍无恤,只是遇见一个人才,就习惯使然,想收为己用。
可……系统会坐视他这么做吗?
他一时有些意兴阑珊,敷衍道:“孤的任务是帮霍无恤一统天下远离□□,与女主双宿双栖,其中任务的前半部分与各种人才息息相关,孤看他如今不过一乞儿,便想多给他些银钱食物,让他好过些,多学些知识,日后好出更大的力。”
说完,他又悠悠一叹,附道:“当然,孤也是有私心的,和霍无恤的肱骨先打好关系,希望他们日后能对齐国释放最大的善意。”
嗯,这逻辑很正。系统点点头。
这时,霍无恤出来了,依然是弯腰驼背、佝偻着身子,像是出来采办东西的小厮,不知对守着角门的士兵说了什么,他们很快放了行,还都笑呵呵的。
他一出来,就隐约看到熟悉的马车一角,眼睛一亮,但还是操着那慢吞吞的步子过来。刚一过拐角,马车里就伸出一只手,一只白皙修长、柔韧有力的手,“还不快上来。”马车里,手的主人似笑似嗔。
霍无恤情不自禁咧了咧嘴,又立刻拉下嘴角,“来啦,急什么。”
他一搭对方的手,就借力上车。
谢涵正斜躺着,一手撑额,看到他,便问,“温故了么,知新了么?”
“你烦死了。”霍无恤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开始唧唧呱呱地讲他的新想法,谢涵认真听着,仔细纠着,等这一茬完毕后,拿出马车暗格里的梳妆盒。
霍无恤:“……”他面有菜色,“咱能不这样么?”
谢涵微垂头,有些愧疚,“怪孤昨日一早考虑不周,但沈澜之、欧兰雅都已见过你了。”
“你别这表情啊……”霍无恤有些痛苦地抓抓头发,然后一脸大无畏,“好罢来罢来罢……”
谢涵抬头,对他露出个百花盛开般的笑容。
霍无恤:“……”
边被梳妆着,霍无恤边道:“今天我要早点回去。昨天踩点去的,差点和守卫将官吵了一顿。”
“唔,好。”谢涵应道。
霍无恤却又道:“其实也没关系,他不敢拿我怎么样。一开始就是我抓住他的把柄,威胁他放我出去一次,他以为放我出去一次就能让我闭嘴,却不知道放我出去就是往我手里又塞了个把柄――擅自放出质子。
然后这么一茬接一茬的,就跟滚雪球一样,他越错越多,现在根本不敢违背我的意思,否则吃不了兜着走,让刘正卿或者梁君知道了,能扒下他的皮。”
谢涵给对方点唇的手一顿,抬眉,目光看进对方眼底,“为什么告诉孤?”
霍无恤忽然闭嘴了,却见对面人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抿了抿嘴,终于小声嘟囔道:“我怕你担心我。”
谢涵盯着对方有些红的脸蛋,又看看自对方开始说这一出后就开始掉的愉悦度,心道:他根本不是真心想告诉我这些事。而是迫不得已,否则不会这么掉愉悦度。
可为什么分明呢?他从没逼问过他啊。
谢涵缓缓收回目光,忽然伸指一捏对方鼻尖,“谁担心你啦,自恋鬼。”
霍无恤瞪他,“那就当我一番好意全都喂了狗。”
谢涵噗嗤一笑,“好啦好啦,骗你的啦,我不担心你,谁担心你?”
霍无恤还是紧抿着唇不说话,谢涵一边给人梳妆打扮,一边不停地和人说话――
“喂,你不理我啦?”
“生气啦?”
“我不该开这种玩笑,是我不好。”
“我很开心呐,无恤――”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和街上买菜砍价的大婶一样,又啰嗦又聒噪。”霍无恤终于不胜其烦。
什么破比喻。谢涵眉梢微微一扬,正要说什么,前方马车忽然一个急刹车。
“嗯――”
霍无恤重心一个不稳,就要一头撞上车壁,谢涵连忙一拉对方手腕,把人往自己方向带,然后对方好大一个头就全撞他怀里了。这是谢涵发出的一声痛哼。
“你没事罢,你没事罢,我头比铁蛋还硬。”霍无恤连忙挣出来看人,只见面前人脸色都有些白了,他急道:“你快解开衣裳看看,有没有撞青了。”
谢涵一边听着他焦急的话,一边眼睁睁看着【男主愉悦度】又跌了个十位数,他觉得自己都要生气了。
然后他把人往里一按,一掀车窗帘子,“怎么回事?”
“殿下,前面突然驶出辆马车。”说完,杨明又补充道:“是梁宫里出来的。”
他这么说,谢涵心底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预感成真――
装饰低调奢华的马车里出来个清丽少女――湖绿色纱裙、珍珠发饰、鹅蛋儿脸、新月黛眉、剪水秋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恰如一朵雨后碧荷,袅袅生姿,清新得让人耳目一亮。
但看到对方的谢涵就没有那么多的欣赏情绪了。
他想飞快放下车帘,然而对方却已转过头来,眼睛一亮,“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