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少卿把人迎进内庭,沈澜之一眼便看到坐在庭心的谢涵,连忙上前一步,把人狠狠打量了一番,随后皱起眉,“你受伤了。”
谢涵一身绸衫穿戴的整齐,脖子的划痕也被领子遮住,他暗道对方当真敏锐,面上荡开一抹诚心微笑,“小伤而已,劳沈家主牵挂。”
沈澜之在人对面落座,歉意道:“齐殿下在敝国几次遇险,身为这次接齐招待使,澜之责无旁贷。”
谢涵看他一眼,倒没想到对方是接齐招待使,那无论他在会阳出了什么事,对方都逃不了责任。昨日借剑恐怕是真心的……罢。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推测来。
玖少卿抬眉疑道:“接齐招待使?难道不是叶车率?”
梁军兵制,战车每五十乘为一率,长官为车率,他说的叶车率正是梁国六大氏族之一叶氏少家主叶离,也是他所知的接齐招待使。
沈澜之无奈一叹,“昨日厌阳天卑劣行径,君上听闻后震怒,责叶少主招待不周,便改由我了。”
这一说,谢涵便又分不清谁是谁非了,说不得是梁公察觉到公子高动作于是安排了这一出,使公子高一党投鼠忌器。
此间种种他如今无从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沈澜之绝对是现在整个会阳最担心他安全的人了。
这让他颇觉轻松地弯唇一笑,“梁公日理万机,累他为孤操心,孤实在歉疚难安。”
“列国里,唯梁齐最是亲近,君上亦素来最看重与齐国的关系,齐殿下何须在意这些许小事?”沈澜之诚恳道。
谢涵暗道一声厉害,不在意这些许小事,也不应在意厌阳天之事了。
“对了,不知齐殿下昨夜究竟所遇何事?”他关切问道,这亦是他职责所在。
谢涵还是一样的说辞:“在郊外遇了头猛虎,一番打斗后天色晚了,便在林内歇了一宿。”
“猛虎?”沈澜之拧眉思索,“会阳城内,除几大围场外,甚少有凶兽出没……齐殿下可还记得昨夜去了哪座山?”
“唔……”谢涵撑额想了想,描述道:“行馆东去约莫七八里处,那儿有个大瀑布,泻下成池,十分美丽。”
“是忘忧山。”沈澜之脱口道。
“忘忧山?”谢涵一赞,“好名字。”便见对方温和的表情下掩着欲言又止。奇道:“怎么?”
沈澜之摇了摇头,嘴唇蠕动几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我本不该言,只是齐殿下您的安危系两国关系,我不得不言、不忍不言。忘忧山一带,药材丰富,去的人颇多,从未听过有什么猛虎。您一去,就出了猛虎,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他肃了肃容,正襟危坐,压低声音道:“老实说,阿涵,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改了称呼,温和的眸子里亦掩着关切。
如果……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又是怎么跑去忘忧山的,谢涵都要怀疑真是有人知道他前去,于是放猛虎伤他了。
不知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便顺着对方话题下去,哑然笑道:“意外罢。孤初来会阳,哪里来得及得罪什么人。最多、厌阳天算不算?”
沈澜之苦笑出声,“阿涵知不知道厌阳天死了?”
“什么?”这谢涵还是第一次听说,禁不住微微瞪大眼睛。
沈澜之叹一口气,“实不相瞒,昨夜听闻你失踪,我便怀疑过厌阳天携私报复,于是派人捉拿他,哪知道我的人马刚去,他的住所就着起大火来,等火扑灭,就只剩一具焦尸了,观其身形,是厌阳天无疑。”
谢涵拿杯盏轻抿一口茶水,借广袖遮住自己面上一瞬间的古怪――若说他本来是五分怀疑,现在便是八分了――借捉拿之名,趁机杀人灭口,不能更好了。
润了润喉,他放下纹鱼彩陶杯,“他本是骄傲至极的人,莫非是羞愤自尽?”
沈澜之看着他摇了摇头,“阿涵你终究不是一个剑士。剑士就是死也是要死在剑下的,用温热的鲜血洒在佩剑上,洗刷战败的耻辱。”他感慨片刻,下结论道:“所以,我肯定他不是自杀,这让我不禁怀疑他昨日针对你是他人授意,如今已成废人,自然要被灭口。”
谢涵……谢涵这回真不知道对方打算了,他试探道:“可孤初来乍到能得罪谁呢?还是针对孤能有什么好处?”
沈澜之瞳孔一缩,倏忽有些欲盖弥彰地低下头,借喝茶地动作掩去面上异样,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抬头道:“有好处?针对您,就是破坏梁齐关系,梁齐关系恶化……能得到最大好处的就是楚国了。”
他压了压眉心,“南蛮处心积虑想入主中原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梁齐是中原双强,破坏梁齐关系就是破坏中原平衡。”
“是么?”谢涵不置可否,面色转淡,“沈家主是否忘了家母亦是楚人?”
不只是楚人,还是楚国嫡公主,如今的楚王胞妹。
沈澜之惊觉失言,竟一句“南蛮”骂了所有楚人,连忙起身,深揖致歉,“澜之口不择言,齐殿下宽宥。”
“沈家主客气,马有失蹄,口有失言,人之常情耳。”谢涵淡淡道。
沈澜之自知这个话题不可再进行下去,改换其他道:“对了,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昨日阿涵放我鸽子,要我好等,今日可不能再爽约了。”转瞬他便收拾好表情笑吟吟的,“阿涵可灌醉我当刚刚惩戒,我绝不还手。”
谢涵挑眉,“好。”
等对方挥挥衣袖走了,谢涵侧头看向玖少卿,“姐夫怎么看?”
玖少卿道:“素闻这位沈氏家主最是事故圆滑、长袖善舞,他刚刚竟忘了避及夫人楚公主身份,可见方寸大乱,恐怕……他是刚刚突然发现什么让他心神俱震的东西。”
而这东西除了幕后之人是公子高外,还能是什么呢?
二人对视间心照不宣。
“只是这厌阳天死的有些可惜。”谢涵斟一杯茶,叹道:“孤废他双手时,他亦不过分激动,实在是个人物。”
并不觉得一个废人还是敌人死了有什么可惜的,玖少卿想起了另一出事,“对了,这次宋国来的使节是太子子期,殿下要否去看看?”
之前说了,谢涵上头有两个胞姐,二姐谢娴嫁与玖少卿自是不提,大姐谢妤便是嫁与这宋国太子了。
二姐嫁了,好歹在国内,经常得见,大姐却是挥别故国,自此两茫茫。谢涵愣了一下,立刻站起来,“去,当然去。也不知道大姐过得怎么样。习不习惯宋国水土,吃不吃得下那地饭菜,有没有受委屈……”
他一反人设地嘟囔又婆妈,玖少卿听得差点想翻白眼――不说宋国是齐国属国,哪来的胆子给齐国嫡公主委屈受,就是大公主那样精明强悍的性格,也没人能给她委屈受啊。
然而谢涵去得急切,却不料吃了个闭门羹――宋太子出去了。
“身为属国太子,竟不知来拜见本国,简直失礼。”谢涵回来,拍着案几道,好不生气。
玖少卿瞧人臭着的脸,差点想笑出声――深知对方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身为大姐夫,居然不知道来向小舅子汇报情况,简直过分罢。
又等了会儿,也不见宋太子回来,谢涵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医馆里的“男主”。
【男主身份还是秘密,请宿主即刻摒退旁人。】
瞧瞧身后跟着的一溜武士,谢涵想了想,打商量道:“孤进医馆后,就让他们守在外面,不会让他们见到霍无恤,可好?”
系统也想了想,觉得此法可行,于是点头,【可以。】
听到意见被同意,谢涵目光一闪,边策马徐行边问道:“对了,最高级任务是和霍无恤有关的,究竟是什么?”
此时此刻,他已彻底冷静下来,能同系统好好交谈,还懂得寻找漏洞钻。
【任务需要宿主您触发,不可提前告知。】
“怎么触发?”谢涵追问。
【遇到目标,就会自动触发。】
“难道孤遇到的是假的霍无恤?”谢涵古怪道。
系统卡了一下,道:【可以这么说,宿主现在遇到的是伪装身份下的男主,只有接触到真实身份下的男主,任务才可以被触发。】
谢涵:“……”还真有这种奇奇怪怪的规矩,“所以,孤要去见质子身份下的他,才可以触发任务。”
【是的。】
霍无恤是九年前雍国战败后送来梁国的质子,自然难得自由。
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做到在忘忧山孤身搏虎的,但他要不引人怀疑地见质子身份下的对方依然是千难万难。
三言两语外加思索间,医馆那熟悉的帆布就出现了,谢涵减速下马,进门,“老先生?”
那医者看见他却一脸愧疚,“唉――少爷您来了?老朽对不住您啊。”
谢涵心中一沉――霍无恤该不是死了罢?不不……死了系统不会没反应。
他定定心神,“出了什么事?”
“您走后不久,那位小兄弟就醒了,起来就说要走,他那么重的伤势,老朽自然不能让他走,哪里想到就是换个药的功夫,回来他就不见了。这怎么行呢,他的病情必须要卧床好好休息……”说到最后,医者就絮叨起来。
谢涵却想到了――霍无恤就算能从质子府里逃出来,恐怕亦不能离开太久。
“回去。”他出了医馆后对众吩咐道,调转马头朝驿使馆的方向回去。
回馆后,他想了想,拿出了那本《江山妩媚美人谋》。
这回,他再也不能把这本书当做一个荒诞浮夸的故事了。
故事是从一抹异世孤魂在梁国倾城公主身上借尸还魂开始的,“穿越”的日子正是梁公寿宴当晚,也就是五天后。
谢涵摩挲着纸沿,眸色深深。
一开始的剧情是乏善可陈的日常,无非是姬倾城先后邂逅了沈澜之、叶离、卫瑶等众多青年才俊,还女扮男装出宫救了个名叫“伍须”的有趣小混混,两人成了“好兄弟”。卷名“少年不识愁滋味”,文风基调颇为无忧无虑。
直到第二卷“山河破碎风飘絮”,剧情急转而下――
第二年春,梁公自恃强大,竟僭越称王,向昊天子索要国宝九鼎,却于途中不幸身亡。临终前他给了姬倾城一张藏宝图,一张“得者可得天下”的藏宝图,并告诉她开启宝藏的五把钥匙,让她一定要把这个秘密转告给梁太子姬元。
然而,这个秘密却不胫而走。姬倾城没来得及告诉梁太子就被召国人劫走,漫长的囚禁后,召公子臧即位,他本打算继续拷问,却不期然被对方的坚强与特殊而吸引,于是有了后面召侯夫人鲜虞玉儿怒虐对方的事。
虽然赵臧对姬倾城好得无微不至,但姬倾城却时刻牢记着自己的使命,她要回梁国把宝藏秘密告诉她的太子哥哥。但赵臧岂会同意放她走呢?
这时,一个人出现了――梁国叛臣沈澜之。
【“公主,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大王崩了,太后薨了,太子也去了,公子高篡位!”沈澜之含泪道。】
这里说的君上不是梁公,太子亦非现在的梁太子,而是明年即位的梁王姬元和对方嫡子太子离,太后则是姬元和姬倾城生母,如今的梁夫人。
原来姬元继位后不到半年就因为忧心姬倾城病逝了,太子离才三岁,被公子高及其党羽□□篡位,绞杀了姬元一党,包括梁太后、太子离和支持者沈氏、韩氏二族,沈澜之背负血海深仇流亡至召国,被召侯秘密启用。
饶是已经接受了“称王”这种大逆不道行为的谢涵,此刻也被梁国政坛波云诡谲的变更给弄愣了愣神,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守门人高声唱喏道:“殿下,玖大夫来了。”
故事正说到姬倾城求沈澜之带她回梁国,二人终于出了召国,后面却还追兵不断的危急时刻,谢涵有些遗憾地阖上书,去了会客的偏间。
一进门,他便感觉到一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诡秘难测目光。
谢涵:“姐夫?”
“殿下在忘忧山打死的那头猛虎被拖回来了,怎么处置?”玖少卿清咳一声,收回目光。
战利品自然该带回来,谢涵随口道:“虎肉煮了给众人分尝,再给沈家主送一碗,剩下的做成肉干,虎皮扒了给绣娘缝好创口,带回去给君父做坐垫。”说完,他狐疑看玖少卿,“还有呢?姐夫不只想说这个罢?”
玖少卿又咳一声,上前压低声音道:“殿下,来梁前,国相大人曾把我国在梁的探子联络方法给了我。”
“嗯。”这没毛病,谢涵应一声。
“因为沈家主行为实在奇怪,于是我让人把对方资料上传上来,发现了一个隐秘。”
“嗯?”谢涵疑目作询问。
玖少卿再咳了一声,手握虚拳,压了压嘴角,谢涵眼尖地发现人嘴角抽搐几下后,方放下手,肃容道:“沈家主有一个不为人知且异于常人的癖好:他不爱红颜爱蓝颜,且眼光极怪,不爱娇娇软软的男儿,只爱容貌姣好而善击剑的郎君,最好还是难以得到、不可接近、难以驾驭的。有传闻,他曾暗中追求过梁大将军卫瑶。”
谢涵:“……”
他顿了一下,幽幽道:“没想到在姐夫心中,孤竟是如此魅力无边?”对女人可色/诱朝阳夫人,对男人可倾倒沈氏家主。
“殿下仔细想想,沈家主是否在您昨天使出惊鸿一剑后才亲自过来且热情无比的?虽然不逾矩,但沈家主对殿下的手脚动作是否比旁人多很多呢?昨日借少泽君爱看人手相一事,沈家主是否捏着殿下的手快半个时辰了?”
玖少卿坚信自己的推论,随后上下打量谢涵,从一丝不苟的发髻到修眉星眸挺鼻红唇,再到宽肩细腰长腿,然后意味深长道:“听说梁君换招待使时,是沈家主自动请缨的。”
谢涵:“……”
说好的深爱姬倾城,为了对方甘冒生命危险送人回国呢?
系统喃喃:【原来女主光环已经可以掰直基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