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赤冷静,低声道:“禹轩?”
“黄金城。”
“什么?”车内三人异口同声说。
禹轩道:“黄金城到了,就在不远处。”
俞长缨靠上前去,盯着窗外。那是一片璀璨的金光,连携着空中那轮火红的夕阳,巍巍屹立在地平线之上。怪不得禹轩一个从未到过黄金城的人,如此笃定如此确认的说出黄金城三个字,因为迎面接近的宏伟城墙,便是如同黄金一般耀眼。
马匹靠近的声音,夏驹朗声在马车外道:“大人,既然黄金城近在咫尺,我们的任务也便完成了,我和兄弟们就此离去了。”他的声音焦急,而且话音刚落,马匹传来被勒紧缰绳的叫唤。
“稍等片刻!夏都尉,稍等片刻!”狄赤一边喊着,一边掀开幕布,往外探出身子。
夏驹停住马儿,回头看去,狄赤大声道:“我们也跟着回去。”
尽管脸上是不耐烦以及咬着牙切着齿,夏驹答应了一声,还是指挥着队伍往后赶。他们加快行进速度,饶是如此,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时分,他们才远远眺见那座隆起的山坡,以及山坡上的城镇。一道道直直的黑烟从城镇中升起,隐约看见火光掩映。
他们长驱直入,岫城城门是大开着的。踩着焦黑的木屑,还有凝固的血迹,他们拼尽全力朝衙门的方向奔去。一路上他们一个活人也没见到,有一座土屋塌了一半,烈火在焚烧着屋内的床褥,床上隐约躺着一个女尸。在土屋门口,有具男尸倒在地上,胸口是一大片血染的深红。
触目所及,放眼望去,没有一处能挣脱火焰和浓烟。平民,士兵,或者少有身披白布的尸体倒在凝固的血泊中,热浪一阵又一阵的扑面而来。有些人蓦然离开了队伍,焦虑奔入某个小巷,绝大多数情况中,不久后便传来一声痛苦的哀鸣。
他们终究抵达了衙门前,那座卧狮石像前方。卧狮被某种重物砸碎,仅剩一半身子孤零零地立在一堆碎石上,仅有的一只眼睛怒目相瞪。夏驹气喘吁吁地奋力迈进衙门门口,穿行过一片焦木枯草,捂着鼻子防烟,禹轩四人紧跟着他。他径直走向正堂,正中椅子上的牌匾被拍落裂成两半,有人瘫在椅子上,趴着长桌。从禹轩他们的角度可以看见那人背后的紫纹熊官徽,以及将紫纹熊染成深红色的血迹。
“大人!”夏驹急冲上前,双手扶着那人的双肩,扶起一看,夏驹面无血色。
狄赤低头沉默。禹轩微微叹了口气,说:“那就是那位知县吧。”
俞长缨怔怔地望着,忽然肩头被人撞了一下,那是一个士兵冲上前来。一个又一个身着军甲的男人挤过拥乱的门槛,纷纷围到知县尸体的周围,人数越聚越多,几乎将整个正堂都塞满了。
正堂内静默着,士兵们的视线都集中在知县身上,夏驹扶着知县的双手微微颤抖。他低着头把脸藏进阴影里,紧咬牙关,任谁都看得出他在强忍眼泪。
他忽然回头,所有的伤痛和泪水从他脸上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夏驹的表情是禹轩自从见到他第一面起,从未有过的刚毅和决绝,他抱起知县的尸体,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通道。他穿过通道,经过禹轩四人的身边,但哪怕一个目光也不屑于落在那四人身上。
等夏驹的背影走远后,人群才响起了尽可能压低的窃窃私语声。
“知县大人好人难以有好报啊,为了岫城不知道做了多少好事,为了抵抗沙寇夜以继日的伏案工作。听说自从以前知县大人的妇人和女儿被沙寇掳走以后,知县大人便把夏驹小子当作亲生儿子一般。”
“夏驹这小子也是很争气,近年来为岫城做成了不知多少事情,立下赫赫战功,把军队的异议全都压下了。”
“完了,岫城完了,好在我从小是个孤儿,那些有老有小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刚才一路过来,岫城看起来不像是会有人幸存的样子。”
“胡说八道什么!闭上的你乌鸦嘴!”
……
正堂里被难以计数的言语填充着,如同涌上无数绝望和失措。狄赤朝禹轩看了一眼,禹轩会意,拉着俞长缨的手后退出正堂。俞长缨轻声问:“这里……岫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怎么我们才仅仅离开两天,岫城就会被沙寇攻破,而且还……”
禹轩刚要回答,狄赤先开口道:“我们中计了,不,严格来说,是我中计了。”
“怎么?”俞长缨吃了一惊。
“狄赤,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应该……。”禹轩想要止住他说出来。但狄赤摇摇头,边走边道:“既然事情已经做错了,我也无意隐瞒,而且事情未必就已经完结了。”他说这句话时,瞳孔中闪烁着别样的锐芒,可惜他走在最前头,没人能够看见。
“一开始我就错了,从见到那个女人开始,我虽说也不相信她,但是也从没想过西部大沙漠这一带水有如此的深,居然有人把我们认了出来。”狄赤沉声道:“甚至我不能确定那女人是不是特意在桓明城等待我们装作偶遇,事实上她在监视着我们,要不是我先前向她问了次路,我连发现她都无法做到。随后她在岫城将那封信交予我们,而我太过刻意往沙寇他们想要埋伏我们的方向想去,让我相信了那封书信上的内容。”
“那又怎样呢?”
“那还能怎样,一想便知道的。”禹轩插嘴说:“那封书信是沙寇给我们设下的一个陷阱,引我们上钩,那群沙寇似乎有人知道我们有权力去调动岫城的军队,所以他们假装设下埋伏,让我们将岫城的大部分军队调开,所以平时易守难攻的岫城被轻易攻下,这才仅仅过去两天而已。”
“我怎么一想就知道。”俞长缨嘀咕说。
“既然他们声东击西,利用我将岫城攻破,那么我也不得不跟他们对上一对了,林榭风的事情暂时可以缓一缓,这岫城被破,满城被屠,是我的责任,我必须承担这个后果。”狄赤斩钉截铁道。
“狄赤……”禹轩刚说出一个名字,狄赤便打断他道:“禹轩,要是你们不同意,我也不会反对,马车这些东西全部留给你们,你们先往沙都去,你们捎我去黄金城便行。”
“狄赤大人,您还是以大局为重才好。”王翦说。
“如果皇帝陛下知道我这件事,虽说他一定希望先完成他颁布的任务,但他更了解我,知道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我。”狄赤说:“若整个任务因我失败,责任全在于我。”
“你也不用说得太满,狄赤,我们也未必不与你同行。”禹轩皱眉说。
“哦?”
“自刚才以来,我就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却是困扰了我许久。”禹轩慢慢地说。
狄赤一喜:“你发现了什么了么?”
“确实,那个在桓明城,以及岫城见到的女人,一开始我们拦下那辆马车,只是看它外形破烂,好像只是普通人家的马车,所以才放心的拦下它。”禹轩说:“但是从岫城见到那个女人的经历来看,那个女人显然并非普通人家,能够在岫城也颇为有名的岫城茶馆里藏身,而且能够意外拦下所谓的沙鹰,这里我有些存疑。”
“什么?”狄赤问。
“沙鹰腿上的绑纸,十有八九是卷起来再绑在鹰腿上,但是我记忆中那两张残纸,似乎十分平整吧。”
狄赤拿出那两张纸张一看,的确平平整整,丝毫没有卷起的痕迹。
“我一直在想,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认出了我们,或者说到底是不是这个女人认出了我们。”禹轩道:“你在帝都的身份十分隐蔽,而主要活动范围在魔都,甚至连在魔都认识你的人比认识云玥的人还少得多,他们若是一直在大沙漠一带活动的沙寇,怎么会认出你。”
狄赤说:“我也不清楚,但事实上他们确实知晓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不然也不会想出声东击西的伎俩。”
“那么在沙都里,很有可能认识你的人,你所知道的有哪一个呢?”
狄赤思索了一会,毕竟他聪慧过人,他的双眼一亮,大声道:“你是说,林……那个人?”
“很有可能,正是他认出了你,也是他通过你使出了声东击西的计谋,攻破岫城,这么一来,搜寻沙寇这个任务对于搜寻林榭风来讲,也并不是相驳的。”禹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