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风透入山林之中,在绿意间盘桓不去。细微的溪水流动声和风过叶片摇曳出的细碎沙沙声被揉碎在一起,有声而比无声更静。
这里是荼白再熟悉不过的神农谷,这里的一草一木也都该令荼白熟悉。然而荼白的脚刚一踏进神农谷的法阵内,他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犹如随手折了朵无刺的野花,手指上却出现了一个流血不止的凹洞。又像是明明记得没有移动过任何物品，眨了眨眼却发现眼前的景色成了先前的镜像。
这种异质的违和感究竟是什么？
荼白皱起了眉头,脸上全是肃然的神色。以往这样的神色只会出现在玄青的脸上，荼白并不喜欢，所以没少在半身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去逗他或者是直接拉扯他的面颊，直至毁了他脸上那紧绷的严肃。
此刻,荼白头皮发紧。望着和往日里没有任何不同的风景，他心中那隐约作响的警报加大了声音,开始像耳鸣一般清晰可闻。
将竹简掏出摊开在自己面前,荼白再度看向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熟读过数遍的统计图。那些不断变动着的电子统计图在实时监控着神农谷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方空气，那些浮动的数字和曲线无一不显示着荼白得出过的结论：神农谷有异。
初夏的阳光被枝繁叶茂的绿意拧成碎阳。些微的暖风里有着荼白熟悉的清新芬芳,那是野花与树木的气息。那气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与身躯，拨弄过他的头发。站在一片宁静之中,环视四周的荼白终于明白自己感觉到的那种异质的违和感是什么了。
——神农谷看起来太过平静了。
大神器的数据波动得厉害，可神农谷现在看起来与往常无异。这不可能是瘴妖瘴魔的把戏。
直到此刻，荼白才后悔于自己的出谷。
“玩家”只能带“荼白”和“玄青”的其中一人出谷是有原因的：“荼白”和“玄青”是“引导程序”，负责引导“玩家”，在“玩家”还未出现以前、在“玩家”已经不需要引导之后，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维护、管理并保护“大神器”。
将“荼白”和“玄青”制作出来的“那一位”曾经告诉“荼白”和“玄青”大神器是“玩家”得以到达这个世界的根本，同时保存键、生成键的地方。可以说大神器是这个世界的根源,是所有希望的源头。如果大神器被毁，那么这个世界的毁灭也就近在眼前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大神器比“玩家”还要重要。因为大神器只有这么一个，且只能有这么一个。
荼白从没忘记过自己身上的使命，可他还是没能拒绝唐槿带他出谷。或者说想要与玄青还有唐槿一起见识外面的世界的这种念头让他起了那么一点小小的侥幸——只要自己离开前布置得够小心、够谨慎，那么自己和半身还有姐姐稍微离开神农谷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能制约“荼白”的只有“玄青”，反之亦然。玄青却是支持荼白出谷的。于是没有人制止的荼白就这么贸贸然地出了神农谷。
荼白快步走到了唐槿第一次现身的深潭之前。那潭幽深的池水还是那样的平滑如镜。
荼白并没有找到自己在出谷之前设下的“眼睛”，那些小家伙们不知道去了哪里，一个个地不再送回任何情报，就连神殿之中的“眼睛”也是如此。
荼白在潭水之前展开了竹简，随着他呢喃出一长串的奇异音节，那倒映着蓝天白云绿树的池水突然变暗，像是成了一块屏幕那样浮现出一个纹样。同样的纹样在荼白的竹简上也有。只是这个纹样已经很陈旧了，还在竹简的边缘之上，不仔细分辨是很难看出来的。
“‘神殿’开启。”
声纹验证，成功。
没有任何感情的人工女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根方形立柱从深潭前的升起，其腹壁马上打开，飘出一群“嗡嗡”着飞向荼白的小圆点。
仔细一看，那些小圆点全是头部镶嵌着圆形螺旋桨的小型机械。唐槿要是在这里，一定会指着这些小圆点惊呼：“迷你无人机！”
只有蜜蜂那么大的迷你无人机绕着荼白的头部滞留在空中一会儿，扫描过荼白的整个头部又开始扫描荼白的眼珠。
脸型对比验证，成功。
五官对比验证，成功。
视网膜对比验证——
成功。
扫描一结束迷你无人机就又飞回了那方形立柱之中。而方形立柱顶端变得透明，有光从下面射出。
荼白咬破手指，两滴鲜血落在了方形立柱的顶端。一片比纸还薄的金属立刻覆盖在了荼白的鲜血之上。
dna对比验证，成功。
验证信息识别为管理者，“荼白”。
允许进入。
立柱迅速落回了地下，深潭前的草地瞬间恢复成了先前的模样。而那深潭的水面随着一阵类似引擎启动的机械音再度转变，这次那水面像一层薄膜那样显露出了其下的空间。
那是一条长廊。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铁灰色长廊。
白得令人感到寒冷的灯光随着一道道闸门的开启延伸向远方。荼白很快走了过去，他穿透水面的同时，脚下了也翻转了九十度。当他从那长廊上迈步，它背后还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水面也瞬间消失，原本是水面的地方只是一个被钢铁铸成的长廊尽头。
神农谷之中，除了荼白凭空不见，一切都没有改变。那像是在隐藏些什么的静谧依旧弥漫在整个谷中。被荼白穿过的潭水则仍是那静般光滑的潭水。偶尔有蜻蜓飞过在上面轻点，那一圈圈的涟漪波动着只是令倒映在水中的蓝天白云与绿树微微摇曳。
荼白走得很快，长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呼吸声与衣物摩擦声。他还是没有见到“眼睛”。
因为通向大神器的道路向来是自动开启的，余下的道路不会被打开，荼白不用记路，只需要向前走就好。
大神殿很大，但是每一格空间都能自由组合移动，让人能以最短的时间到达目的地。一路都在走直线的荼白没过多久就踏进了一个圆厅。这个圆厅他很熟悉，大神器就在这个圆厅的深处。
除了大神器之外，这个圆厅里摆放着各式各样古怪的仪器。大大小小的显示屏与投影正显示着不同的数据与数据统计图。荼白往前没走几步就发现其中一些投影竟是在循环播放着他一路回到神农谷再进入大神殿的过程。
纵使荼白还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他也已经明白那个将大神器摆弄得十分奇怪的某种东西就在这里。
“出来吧。”
荼白从竹简的法阵中拔出了银色的长剑。那柄银色的长剑甫一被拔出，荼白的竹简就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犹如普通的竹简一样不再有任何的特殊之处了。
空气中传来轻轻的嗤笑，那声音的主人却不现身。
荼白持着剑往大神器的方向走，竹简被他落在了脚边。
“哼哼哼……”
那轻轻的嗤笑随着荼白的深入而清晰起来，微暗之中，荼白看到了模糊的人影。那人影就坐在大神器的面前。
那是一个让荼白感到熟悉的身影。这让荼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他有种预感，或者说是直觉，自己并不想和圆厅深处的这个人碰面。可是大神器就在那里，那个人还就在大神器前面。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怎么通过各项验证到达神殿还让大神器有反应了的，但有一点荼白清楚——绝对不能再放任这个人把他现在在做的事情继续下去了。
“是谁？”
这种问题自然是徒劳的。这又不是打架斗殴前还要自报门户的江湖，没有人会好心眼地回答荼白。荼白只有向前、再向前。
当他终于走近到大神器的面前时，他也在大神器发出的微光中看清了那个逆光的人影。
“你是……？！”
“我是谁你不是很清楚吗？”
那人，或者说是那少年唇角溢出个恶意满满的笑来，毫不掩饰的嗤笑嘲讽得刺耳。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你不认识这张脸～？哈哈哈哈哈——”
少年的手指划过自己白皙的肌肤，他那一头雪银的长发因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
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荼白脑子里有十句一百句这样的反驳，他却只是提着剑冲上了前去。
——在质疑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以前，在觉得这种事情荒谬以前，他的本/能已经告诉他要先下手为强，除掉眼前的这个“他”才是最重要的。
“呼呼、呵呵、哈哈哈——”
见荼白袭来，那人影不怒反笑，笑声张狂而恣肆。在他的身后，大神器之中有数只机械臂正在忙碌。那些机械臂于某种似水非水、如同啫喱又比啫喱更加没有阻力的液体当中如同绣花般一点点的拼凑出属于人类小半张脸与属于人类的头骨、颈骨、脊椎骨、肋骨、腿骨与臂骨。
那是一个名为“人”的框架。
荼白手中的银白长剑向着那人影刺了出去，那人影咧着嘴笑，电光火石之间一点银光挡住了荼白手中的长剑。
“真无情啊～～难得我们能这样见上一面。”
两柄一模一样的银白长剑对峙着。荼白的瞳孔中倒映着的是同样的雪银眸子，而那眸子的主人笑得张狂不已。
“我可不想见到我的仿冒品。”
荼白声音一冷，手腕上力道一变人就向后退去，脚下跟着一踩在地上借力，重又以更加锐利的剑势向着对方逼去。
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不在了。这冒充他的仿冒品既然能通过多重验证进入大神殿、开启大神器，当然也能重置并更改“眼睛”们收到的命令。“眼睛”们没有报告损毁而是直接销声匿迹多半是这个仿冒品关闭了它们。
“仿冒品？”
与荼白一模一样的那人听了荼白的话就笑，他左手以拳抵唇，右手把银白长剑抗在肩头，完全没把荼白的攻势看在眼里。
“你居然认为我是仿冒品？呼呼呼、呵呵呵……”
“哎呀～～虽然都是我（荼白），但没想到这个我（荼白）会这样愚蠢啊——”
荼白的剑已经到了那人的鼻尖，那人的剑却不知何时从他的右手上消失了。
“这也是个体差异吗？”
这是、什么意思？荼白的心绪散乱了一秒。仅仅只是一秒。
呲——
布帛崩裂的声音从荼白的胸口处传来。荼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从自己的剑尖下消失，自己的胸口处多了被血染红的雪银剑刃。
“咳！！”
荼白一张口，血就喷涌了出来。他身后那个与他长着同一张脸，和他有着同样身高，就连穿着打扮都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扬唇笑道：“不过你这么蠢正好合了我的意～”
带血的剑刃透过荼白的胸膛，带出大量的血液，那人在荼白身后将剑推至剑柄。
“谢啦！我（荼白）！”
荼白难以置信地想要按住自己流血不止的胸口，他的视野却已经模糊了起来。
“哎呀～～就算是我也是第一次杀掉我（荼白）呢！”
那人一把抽出自己的长剑，他向后一退就避过了荼白倒下的身躯，只是白色的衣袍与雪银的长发上难免还是沾了些猩红。
“心跳都加速了啊。”
拍拍自己的胸口，踏过被荼白的鲜血浸染的地面，那人重新回到了大神器的面前。
“本来还想问问他要不要成为我的盟友呢……结果还是趁了那个人的意，没能打破‘一个世界只有一个荼白’的规矩。唉……同样是我（荼白）为什么这个我（荼白）就这么死脑筋呢？”
“肯定又是因为个体差。”
“明明从dna到培养环境、培养顺序和培养操作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个体差呢？”
用带血的手趴在大神器之上，透过强化玻璃看着其中的机械臂忙碌地织出一小片上眼皮来，少年、荼白扁着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啊啊啊，个体差真讨厌。”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