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花舞英走后,出岫一直揣着这桩心事。沈予英俊挺拔、风流倜傥、家世良好,为人重情重义,身手也不错,云想容喜欢他,本就无可厚非。
可……她当真要开口向沈予提及此事吗?她又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论理而言,自己身为离信侯夫人,自然希望阖府和睦兴旺,尤其经过二房、三房、四房这一连串的灾祸,死的死、走的走,云府也冷清了不止一星半点。若能借此机会与二房缓和关系,压制住花舞英心中的怨愤,的确是再好不过。
但,云想容喜欢的是沈予……出岫私心里实在不愿意强迫他,更不愿意利用他来成就云府往后的安宁。
抛开彼此的身份地位,出岫自问欠沈予的,已经太多太多。他的救命之恩、他的一片深情、他的放手成全、他如今长留房州……沈予甚至一手促成了自己与云辞的相遇相知……
这样一个男人,她本就欠了他,这辈子注定无以为报,又如何能开口要求他去娶别的女人?出岫只觉得心中无比挣扎,煎熬难当。
好在又是一年三月底,云氏在各地各行业的管事又该来报账了,这也稍稍转移了府内的注意力。只不过,这一次来的管事,比往年少了许多人——北熙各地的管事不曾前来。
是呵!云氏将北熙的生意都结束了,从此由各支自行接管、自谋出路,那些管事们,自然也就不用来了。
“往年都是热热闹闹,今年人少了,反倒有些不大习惯。”太夫人叹了口气:“云府是越来越冷清了。”
出岫不知该如何回话,唯有默认。府里的确越来越冷清了,二房母女足不出户、如同隐形;三房只余十三岁的云慕歌;四房的冷波苑也空置下来……唯有知言轩还热闹些罢,至少有世子云承。
“今年只有南熙的管事来报账,生意量也不算太大,你随我一道去议事堂审账目,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太夫人一句话适时拉回出岫的思绪:“你主持中馈这么久,那些账目前几天也看过了,是该去见见世面,练练胆量。”
“太夫人……”出岫大为诧异。
“叫‘母亲’!”太夫人沉下脸来,斥责她道:“说了多少次,你怎么还是记不住!”
出岫面有愧色,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母亲”,才又婉拒道:“我一个新寡之人,抛头露面只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你以为云氏的主母只用管好府内庶务就行了?”太夫人冷哼一声:“你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云氏的主母不是太夫人么?出岫闻言更为惊异:“您的意思是……”
太夫人仍旧捏着架子,可语气到底是软了下来:“我老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早就累了。如今你气候已成,我看着也很放心,这一次你随我去审账,若是能压得住场面,我就将主母的位置交给你了。”
“这怎能使得?”出岫连忙再拒。
“怎么使不得?难道要我一把老骨头,天天还累得要死要活?我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若还不交权,万一哪天断了气,云氏岂不是后继无人?”太夫人将案上的佛珠串在手上,继而再笑:“你成日里总没个自信,但我瞧你做事也挺稳重,处置二房、三房也算得宜,我对你有信心。”
这算是……鼓励吗?出岫有些受宠若惊,张了张口,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太夫人见状摆了摆手,示意出岫扶自己起来:“什么都别说了,随我去议事堂罢。你若不想抛头露面,就坐到帐子后头去。万事有我。”
出岫不敢再拒绝,唯有扶着太夫人,一路往议事堂而去。
此时此刻,偌大的议事堂内已黑压压坐了一片人。出岫不禁想起头一次来此的情形,当时还是云逢拿错了账本,自己领着他来向淡心求证,才偷偷扫了一眼这议事堂。当时从外头瞧着,只觉规模大得不可思议,然如今满满坐了人,出岫倒也不觉得大了。
也许是她如今见多识广,再不是从前醉花楼里的雅妓,更不是知言轩里一无所知的丫鬟了。
伴随着管家云忠的一声通传:“太夫人到,夫人到。”议事堂的大门缓缓开启,里头窸窸窣窣一片,想必都在挪动椅子起身。出岫搀着太夫人缓缓往议事堂里走,一路上目不斜视,只觉得这场景庄严无比。
“见过太夫人,见过夫人。”整齐划一的问候声随之响起,在堂内引起一片回响,令人没来由得心中一凛。
太夫人坐到议事堂丹墀的主位之上,出岫便在她的示意下,坐到她身后的帘子内,朦朦胧胧只能看到外头足有百余人,而这还只是南熙的各地各行业管事。
“诸位路上劳顿,都坐吧。”太夫人的声音平淡而威严,众人齐齐称谢,又窸窸窣窣地坐下。
“各地呈来的账目,老身都瞧过了,该夸的也夸了,该斥的也斥了。今年是侯爷夫人头一次来审账,她怎么说,你们便怎么听罢。若有何不妥,老身再来插两句嘴。”
太夫人上述一番话,将难题全部撂给了出岫,令她大感头痛。可头痛归头痛,该接下的担子还是得接,总不能一直不说话……
出岫清了清嗓子,细细回想前两日与太夫人一齐看帐时的盘算。她本就性子软弱,如今被逼得成长起来,可距离“云氏当家主母”的位置还不知差了多少。若要客客气气地与众人说话,只怕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左右在处置北熙生意时,她已下过一道红扎手令,引起一片争议。眼下不如再来一剂猛药,至少要让各地各行业的管事不能小瞧她。
如此一想,出岫决定趁此机会“立威”,于是便刻意冷了声音,隔着帘帐开口道:“诸位的账目,妾身已在太夫人的教导下细细看了,只是还有几个不解之处,要向诸位请教。”
此话一出,堂下的管事们虽没接话,心里都松了一口气。更甚者有人已在心中冷嘲起来,只道这“出岫夫人”是个见识浅薄的妇人,如今还要“请教”他们。
岂料,这种想法尚未持续多久,众人却都见识了出岫“以柔克刚”的手段。
“‘祥云木材行’的管事可在?”出岫淡淡开口。
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管事听命起身:“祥云木材行王旭见过出岫夫人。”
“王管事,妾身不才,往年曾在侯爷的指导下见过木材行的账目,前两年是勉强收支平衡,去年一整年却已入不敷出,不知其中是何缘由?”出岫问道。
那名唤“王旭”的管事一个躬身,不咸不淡开口禀道:“去年是因为北熙战乱,咱们有大片山林受战火牵连,毁于一旦,因而损失惨重。”
“是么?”出岫幽幽反问。
王旭被这轻飘飘的“是么”二字弄得起了鸡皮疙瘩,心中咯噔一声:“小人不敢欺瞒夫人。”
“做生意,讲求经营之术。按照王管事所讲,咱们在北熙有大片山林被战火所毁,则市面上的木材应该供不应求。王管事若懂经营之术,便该适时提高木材价格,保住成本,若提价得当,损失绝不至于如此惨重才对。”
王旭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不服:“夫人站得高,您不知下头经营的疾苦。”
“妾身的确不知王管事的疾苦。妾身只知,南熙钱氏的木材生意往年是与云氏持平,今年却平白高出云氏四成。这是钱氏经营有方?还是王管事经营无术?”出岫说得云淡风清,可这话已令在座诸人生出冷汗。
尚不等王旭答话,出岫又已接着道:“北熙正值战事,为何别家的山林不烧,偏偏烧了云氏的山林?若是别家的山林也烧了,那为何钱氏的生意能涨,咱们就一路下跌?若当真只烧了云氏的山林,那妾身是否可以认为,王管事不仅经营不善,且连云氏最基本的产业,都保不住呢?”
“夫人!”这一连三问直把王旭问得说不出话来,磕磕巴巴了半晌,他唯有请罪道:“小人能力不足,望夫人恕罪。”
“既然王管事承认自己能力不足,那烦请将木材行交出来罢。”出岫一锤定音。
此话一出,不仅王旭和在场众管事,就连太夫人都略感讶异,不禁微微侧头去看身后的出岫。
出岫仿佛已料到会有这局面,手心里也渗出汗来。可她依旧死死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努力使声音保持平稳冷静:“妾身心肠冷硬,不比太夫人看重人情。今时不同往日,云氏在北熙的产业已尽数放弃,因而南熙的产业才显得尤为重要。往常诸位管事散漫一些,克扣一些,中饱私囊一些,云氏可以假作不知,但从今往后,云氏绝不再养闲人!”
透过轻薄的帘帐,王旭仿佛感受到了出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还有她的话语:“祥云木材行从前能勉强维持收支,但每年都要耗费大笔银钱养着人工、铺子,还要填饱王管事自己的肚子,如此费心费力又不赚钱的生意,云氏宁肯不要。烦请王管事交接一番,将各地的铺子、店面在一月之内清理出来,咱们一并转手给钱氏。”
“给钱氏?”王旭亟亟惊呼:“夫人!若将咱们的木材生意拱手让给钱氏,往后他在这行可就独大了!”
“独大就独大。云氏在米行、绸缎、漕运上难道不是独大?做生意,要讲和气生财,也要讲甘拜下风。将木材生意让出去,咱们有了转圜的银钱,钱氏也扩充了规模,这是双赢。”
出岫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润嗓子:“做生意若想事事独大,甚至为此打压同行,结果只会事事落败。许多事要徐徐图之,人,不能太贪心。”
出岫夫人最后说的这句话,听在许多管事耳中,只觉意有所指。
果不其然,众人听到那轻薄帘帐后的白衣身影再次语带刀锋:“诸位管事为云氏鞠躬尽瘁,云氏自也不会亏待大家。平日里小东小西的银钱,诸位中饱私囊也就算了。不过,你们私下的胃口有多大,也得看赚钱的本事够不够用。”
“念在王管事年事已高,也算云氏的老人,你就自行请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