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了,虞君樊似乎能听见树叶的哗哗声,能感到拂过面颊的微风。
在外面的酒宴之上,典不识端着酒来到怀歆桌边,一把便抱起了典小女:“怎么又乱跑,适才叫你,你也不听,跑得那样急,你弟弟呢?”
典小女说:“他自己去玩了。”
典不识这才对怀歆道:“怀公子,我妹子没打搅你罢。”
怀歆摇了摇头,道:“不会。”
典不识的目光朝那幽径的入口望去,问道:“……咦?我适才还见大哥在这儿呢,这下哪儿去了?”
说话间,陈江牵着典小男走了过来:“典兄,小男在这儿呢。”
典不识皱眉对典小男道:“哎呀,你怎么又跑到陈伯那儿去了,让你跟着你姐的呢?”
典小男有些委屈地撅了嘴,道:“姐姐不让我跟着他……”
典小女狠狠地捏了典小男一下,典小男撇了撇嘴,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典小女怕典小男又说出什么话来,扯着他就道:“走,我们去那边玩!”
典不识喊道:“别跑远了!”
陈江嫌周围嘈杂,对怀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道走到四周无人的静处,陈江问道:“……适才,我看虞太守也在那儿吧。”
怀歆道:“是,他们两人估计是去商量汉中军改制的事了。”
“是么?”陈江面露疑惑,又望了那早已廖无一人的空地一眼:“……可样子有些不像啊。”
典不识赶上几步,也加入了谈话:“呿,你知道什么,怀公子定然说得对。如今最让大哥头疼的,难道不就是军务?可军务一事,首先就要过虞太守这一关。只有虞太守同意了,后面的事才好办。”
怀歆看了典不识一眼,心下略微诧异,随即道:“正是。典兄所见不错。”
陈江道:“这谈军务也该不急一时,如今这宴,还等着大哥开席呢。怎么一进门就与虞太守去谈事了?”
典不识道:“你懂什么?冬日一过,开了春马上就是征戎,有些事刻不容缓,大哥在北地征战,最怕的就是虞太守在后方掣肘,他们得早早齐了一条心才好。”
怀歆提醒道:“典兄,慎言。”
陈江却问:“你怎么知道大哥所虑何事?你不过也是乱猜。”
典不识哂笑道:“呵,大哥的心思,我陪着他游历天下的一路,早摸透了。他前阵子来军营视察的时候,眉间有忧虑,问我的那些备战之言,我听了如何不知,他忌惮着虞太守。我也就跟你们二人说,别人我从不讲。”
陈江又看了看左右近处,果是无人,喝声语响都在稍远,这才放下心道:“……那虞太守会答应么?”
怀歆道:“等会儿汉王与虞太守出来了,看他们神色,便能猜出。”
此时寂静庭院内,风落无声……虞君樊尚未回言,古骜又缓缓续道:“上一次我问你,你为何送我那身王服,你没有回答。这次,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虞君樊心下叹了口气。
古骜,这是一定要让他亲口承认,亲口说出来吗?
这样周身无人的夜中,只与古骜独处,仿佛纷扰都远去了,只剩两人之间的心流涌动。
思绪在这一刻忽然飞远了,时光好似飞快地从指间倒转流逝般,虞君樊忆起了他们的初见。
云山下湖畔,断琴之音。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他便开始用自己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无数次的出手相助,一点一点地侵蚀着面前的男人……
说步步为营,并不为过。
要说是为了什么?
——真的只是为了那丝断弦?
又或也许,是为了胸中志向?
其实那日古骜问他,为何送自己一身王服,
他当然明白古骜在问他什么。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局外观察,偶尔出手;那么正是那袭王袍,代表了他与古骜真正的血盟……
是啊,为什么呢?因为自己身为世家子,所以即便称王,也不会如寒门之人称王那般,在四海之内,掀起轩然大波?千百年间,天下对世家子称王,早就习以为常,不多自己,亦不少自己,自己若如此,岂不是与‘平士庶’的初衷,背道而驰么?
那年随吕谋忠前往山云书院,拜访当今天下的大德之人‘山云子’,难道不就是为了释惑此般两难?
山云子当时问他:你是为了寒门,还是为了自己?
他说:为父亲遗志。
山云子道:那何不以寒门之人为帜,统筹大局,隐于幕后,攀势而上?
接受了山云子的建议,所谓‘以寒门之人为帜’,亦与他的性子,不谋而合。
问题是,那个‘寒门之人’,为什么是古骜。
虞君樊常常觉得,哪怕自己再心思缜密,筹谋万断,却也怎么也参不透命运的玄机。
云山之行巧就巧在,聆听山云子之教诲的当日夜里,他寻了僻静之处奋怀奏琴,便在湖畔遇见了古骜。
那夜断弦,令他心中久久未平。
他默不动声地观察着古骜,亦关怀着古骜……可越观察他,越将目光放在古骜身上,虞君樊发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无法离开。
古骜总是壮怀激烈,又憎恶分明,他带着闯荡天下的朝气,挂着开朗的笑颜;有时虞君樊觉得,自己甚至羡慕他的鲁莽,因为从幼时起,自己就丧失了鲁莽的机会。又或许,那就是成就大业所需的,冲破一切的无畏勇气。当策略得当的时候,那勇气就会化为入利刃,划开九州的风雷。
这样的勇气,是他虞君樊失落了许久的。
从前,他自比舜,可是直到长大以后,他才渐渐发觉,舜龙腾于野,翻手云雨,刚挣脱了束缚,就张扬出了利爪,饕餮天下,率兵诛杀‘四凶’,手段不可谓不暴烈,于是在四海掀起血雨腥风——那样的杀伐果决,是他怎么也比不了的……童年的隐忍塑造了他的人格,亦隐蔽了他的锋芒。
古骜率部作战,勇字当先,奇字制胜;可自己一定要万事俱备,大局总览,才会不经意出手一击。古骜能以弱胜强,震动天下;他却只能润物无声,所得胜利,仿佛都是水到渠成。
虞君樊几乎认定了,古骜就是那个自己要找的人。
心动是一点一点开始的,步步为营想将古骜握在手中,却反而将自己圈入囹圄。
最后一次试探,是古骜带着汉中兵甲围住郡府的时候,虞君樊令那与古骜相熟的部曲相请入内。
若古骜不疑有他,径自入内,那便说明自己掌控古骜,令他完全信任自己,已然成功。
若古骜迟疑不入,说明此人心性多疑,不可长处高位,自己得有另外的打算。
那一日,古骜仿佛丝毫没有怀疑,便踏入了早已布置好的险地。
虞君樊当时斜倚在椅中,看着古骜撩袍一步跨入,毫不畏惧的模样,心道:“……就是他了吧。”
虞君樊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一句话,束缚住了自己的心。
古骜对他动心,并非在意料之外。在意料之外的,是虞君樊自己随之而来的无措。那日登山,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哪怕是自己早就有意为之,可仍然被古骜勇猛直进,弄得措手不及。那日在山上,他还能依照惯性从容应对,可回了住处,心底一个声音却仍然在喃呢,几乎要将他吸入。
虞君樊苦笑,古骜将此事挑明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从容二字的说法了罢。
布局万策,可最终陷入局中的,却是自己。
虞君樊知道这样不好,这样是取祸之端。没有了平心静气,日后如何像山云子说的那样“统筹大局,隐于幕后,攀势而上”?
动情倒没什么,毕竟两人相扶相持,若不动情,岂非凉薄?
只是动情到不能自已,今后如何立身?
按照自己的习惯亲近对方,却忽然被对方反将一军——虞君樊下意识地想要逃开。可理智又告诉他不能逃,因为与古骜的这份亲近,是他在对的时机,好不容易才经营至此,该好好利用才是,怎么能弃之而逃?可如果不逃,如此炙热的温度,总有一日要把他的理智淹没。
虞君樊竭力告诉自己,若即若离,方是万全之策。
若他动情而理智,他并不介意和古骜成为眷侣;可有时吸引力来自天然,动摇的自己,何能长处王者身侧?伴君本就如伴虎,更何况,他还想做驯虎之人。
他愿意付出一个吻,一个拥抱,但此时的虞君樊,却忽然发觉更亲近的关系,如一片险地,幽深难探。心绪波动,虎能嗜人。
那日古骜问他,为何送他那身王服。
虞君樊答道,难道我不该送?
可是古骜的热烈,仿佛再也容不得他这般欲言又止、欲拒还迎。这日,古骜终于如此直白问他,虞君樊沉默着,思绪翻滚,久久难平。唇边仿佛还残着古骜亲吻的触感,虞君樊抬眸看着古骜:“赤诚之心,想必天下,无人不慕。”
“……那你呢?”古骜更近一步,问道。
胸口传来的热烈温度,仿佛即将融化心防。
“……我想听你说说自己。”
虞君樊竭力顾左右而言他:“……我今日累了。”话已出口,才倏然惊觉,丢盔弃甲,连礼貌都不曾顾及。
古骜闻言笑了起来,半晌,他道:“我还是太急了,不过没关系。”
虞君樊脱口而出:“……为什么没关系?”
古骜道:“你总有一日会告诉我的。”说罢,古骜携起虞君樊的手:“走罢,你我一道入席。”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