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天牢,杨广的身上还是那身准备加封典礼的朝服,只是不再如刚开始那般平整,而是变得皱巴巴的了。头上的金冠也歪在一边,几缕乌丝从发冠里跑出来,耷拉在脸颊。
所在的牢房是整座牢狱中最宽敞也是最干净的一间,不但通风,还足够采光。
怎么说他也是皇子,即便是下了牢,那身份依然不能忽视。
牢头送来了饭菜,一碗白米饭,一根卤鸡腿,一个卤蛋和几颗白菜,除了这些,还有一壶酒。每日都是一荤一素,有时还会添一壶酒或一些冷菜,让他调节调节胃口。
“放心,无毒的。”牢头临走时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连语气也和最初时一样。
他当然知道没毒,那人还没有来看他,他是绝对不会死的,何况给他吃好、穿好、用好。
呵呵……皇子啊,那么光辉耀眼的名字,那么气派令无数人追求的名字,但是今日听起来,好讽刺!
他拎起酒壶,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嘴角往下淌,领口濡湿一片。
牢狱的门突然打开,然后是女子的声音,听得出她给了牢头一些好处,那牢头似乎欢喜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笑。
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看到了一双船头女鞋,样式和材质足以昭显那人的高贵,顺着鞋子往上,是一袭薄荷绿的长裙,还有就是鼓起的小腹,再往上是女子以略带哀伤的眼看他,她上前几步抓着牢房的柱子,嘴唇嗫嚅。
“王爷……”
“晋王府怎么样了?”
女子一愣,似乎料想不到他第一句就是这个,转而恢复平静,目光清澈,“一切都很好,跟平日没什么两样,大家都是好好的。”
“是吗?”杨广勾起嘴角淡笑,“即便没了本王,也依旧很好啊。”
“不不不,不是的王爷,晋王府没了你,就如同没了主心骨一般,只是一座毫无生气的坟墓。”说着说着,女子的脸庞上挂着泪珠,泪水从那双美丽的眼睛涌出,本就大美人的她更是我见犹怜了,“臣妾一直在盼着能和王爷见上一面,直到透过大皇嫂,臣妾才得以进来,不然依照父皇的脾气……”
大皇嫂?原来是那个女人啊……唇边缕了抹嘲讽的笑容,杨广顺势问:“她巴不得本王孤老终身,还允你来看望?不怕被父皇知道了受责罚?”
是呵,他已是大逆不道的罪臣了,如今又是等着听候发落的囚犯,那日所呈现关于他的条条罪状,足以让他立刻诛杀,到最后只因她一句“大喜之日不好见血”的话,让他锒铛入狱。
其实比起这来,他更希望自己当时就被问斩的,这种惴惴不安地过日子,一有风吹草动就提心吊胆,即便人未死,也早已如死了一般。
“王爷……”见他低垂了头,萧氏泪眼婆娑。
“你来这里,昭儿可知?”良久,杨广抬起头来问了这么一句。
萧氏哽咽着摇头,“臣妾让先生陪昭儿,现下他正在念书呢,也不会知道臣妾出来。”
杨广的表情略略一松,连着说了好几个“那就好”。顿了会儿,方说:“昭儿一直崇拜他这个爹爹,若是被他知晓……”
后面的话即便他不说,萧氏也明白。
“不会的,昭儿不会责怪王爷的,一切都是臣妾不好,没有料到王氏那贱婢竟然两面三刀背后暗算王爷!”
杨广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彩,“王氏?她?”见萧氏点头,他问,“她怎么会……”
于是,萧氏拣了重点将王良媛所交代的转述给杨广听,末了她还把她如何杖毙王良媛的事顺带一提,似乎是以解心头之恨的。
“这么说,她在给我提供情报时,其实也是给杨勇提供情报?”稍作停顿,杨广猛地摇头,“不!这不可能!如果她知道杨勇没死,她还会选择投靠本王?”
杨素的倒戈一耙还说得过去,王良媛不曾知道杨勇活着的事,就连他也被蒙在鼓里,所以王良媛要告密也绝不会向杨勇告。
萧氏睁大眼,似有怀疑的样子,“那王爷认为?”
“不会是杨勇,决定不会是他!”思绪回到当时册封之时,所陪同杨勇一起进前来的宇文阐,又转到见到杨勇进前来却波澜不惊的恪靖,杨广的脑海中一下子电光火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谅谁也不会相信,杨勇会躲在宇文阐那里,更不会有人去一个家道门楣都凋残的宇文那里,按着“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个道理,本以为杨勇还会在京都附近,谁想他会在……
一直,他也不相信杨勇就真的这么死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到杨勇的尸体他断断不会相信杨勇的死,所以即便他在杨勇所乘载的船底做了手脚,即便计划如期运行,他也依然暗地里派人去搜寻杨勇的尸体,而找不到尸体他就更不愿轻易相信杨勇死了。
只是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整整四年,他几乎派人翻遍了整个大隋,就连江南地区也不放过,也没有关于杨勇半点的蛛丝马迹。他开始确信,杨勇被江河里的鱼儿分食下肚了,加之独孤伽罗的离去,杨坚开始提他为太子,他想即便杨勇回来,也不会有人再去拥护他了,因为事情已成定局。
可是,谁会想到杨勇会在宇文阐那里韬光养晦?宇文家即便成了臣,对杨家也依旧保持着敌我不分的态度。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杨勇和宇文阐的关系好起来了?
脑海中火光一闪,杨广猛地看向萧氏。而萧氏亦被杨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跳,定下心来时才发现,他看的并不是她。
“王爷?”萧氏不忍道。
“罢了罢了,原来她那时执意要去见大姊,并不是只有这一层目的而已……”挫败的语气伴着叹息从唇间逸出,他千算万算,最后还是算漏了!
早该知道的,只是……呵!他一心只在如何得到她,又怎会去思考她的所作所为呢?杨勇的胜利不是宇文阐的护庇,也不是杨素的暗中相助,而是那女人啊!那么……就连王良媛帮的,也是她了……
日子如浮萍般匆匆掠过,冬去春来,春去秋来,已是开皇十六年了。
艳阳高照,百花齐放,杨广在监狱里待了五个多年头,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兄长,当今的皇太子杨勇。
见到伫立在面前的男人,杨广觉得比起以前,他更多了份沉稳和老练,不见了玩世不恭的笑容,眼底的深沉和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帝王气息,让他一度怀疑这人是不是就是他那位玩物丧志、扶不起的兄长。
“你老了。”杨勇开口,声音低沉而醇厚,在牢房里回荡。
他笑。终日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即便衣食无忧,对他这个充满雄心壮志的王爷来说,也是生不如死的,唯一能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狱卒嘴里的消息,不论是杨勇的,父皇杨坚的还是谁的,他都在期盼着能有出头的那天。
“皇兄你倒是越来越有帝王之相了。”
帝王之相啊,本该属于他的,却被杨勇半路劫了过去。
“是啊,本宫也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若不是阿媛……”
杨勇的神情带着几分迷离和宽慰,这样的他直叫他无端起愤。“如果皇兄只是为了炫耀你和皇嫂伉俪情深的话,恕臣弟不便奉陪了。”
看了杨广好一会儿,杨勇低声说了句“父皇快不行了”,便离开了牢狱。
夏至,隋文帝抱病两载后,对杨勇嘱咐了后事,便永远地闭上了眼。举国默哀,为着这位带来开皇之治的贤君。
然后,就在杨广觉得帝位非杨勇莫属,他终将被裁决的时候,狱卒却打开了牢狱的大门,由侍卫将他提出去,并在短暂的梳洗打扮后把他带到殿堂前。
坐在龙椅上的不是杨勇,而是李渊。当看到一袭黄袍的李渊时,他都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
在太监的朗朗声中,他被贬为庶民,流放到塞外,终生不得回京。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禅让?他一直所觊觎的皇位,精心谋划的皇位,到头来,杨勇却拱手让人,还是一个姓李的外人!心底的悲凉和愤怒如同江水涛涛,汹涌澎湃,他怒目而视,咆哮着跟发了疯一般冲向李渊。
侍卫的刀在眼前晃过,“噗嗤”一声,穿透他的肚腹。
“殿下——”萧氏悲痛的声音响彻前殿,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在她惊恐的双眼中含笑倒在冰凉的地上。
是啊,无论如何,他都是至高无上的殿下,将来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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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时光荏苒,花开花谢,弹指间又是十个年头过去了,李渊为帝后,他在保留前朝法律的前提下,又放宽了许多条件,致使举国上下出现一派祥和的景象。百姓不但不再有温饱问题,就连乞丐的数量也日益减少,甚至有些地区出现,夜寐不锁门的现象。
春来,大雪融化,风和日丽百花齐放,正是踏春的好时节,这日,李渊的长子李建成和他的兄弟携手去踏春,几个风华正茂的男儿正是好爱的年纪,加上京都搬到长安后,长安在几年的修葺下更加绽放她独特的美,又是满大街的妙龄女子,几个人早已忘乎所以了。
随着两声惊呼,李建成回头,原来是他最小的弟弟不小心撞到了别人。对方一袭紫色束胸长裙,两臂弯挂着淡紫色披帛,乌发简单挽成一个简单的倭堕髻,发间只零星插着五支镶翠玉的银簪,一对绿色石英耳环挂在耳垂上,估计是被冲撞的缘故,还摇晃得很厉害。面上施着淡淡的妆,即便不是浓妆艳抹,也能看到其天然的美。
“对不起这位姑娘,家弟年幼,鲁莽冲撞了您,还望见谅。”说着,李建成一把拉过男孩,低声呵斥道,“世民,还不快点道歉!”
“世民?”女子低头望着一脸委屈的男孩,“是否姓李,家父字叔德?”
李建成一惊,抬眸看着她。他出来一向是隐姓埋名的,所以没有人认出他的身份来,更不会有民间的人知晓他父亲的字,而面前这个女子,很显然他是第一次和她见面,她如何能正确报出父皇的字?
“阿媛——”
带着兴奋的声音远远从身后传来,李建成回过身,但见着一身深蓝色锦服,头束玉冠的俊雅男子抱着一个男孩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粉色的裙摆在她身后飞扬,宛若盛开的花,娇艳欲滴。粉色本是极挑人的颜色,没有赛雪的肌肤是穿不出它的韵味的,而她却将这颜色演绎得无比美丽,如同她天生就是属于这颜色般。相比之下,其他穿粉色的姑娘就一下子被比下去了。
“怎么一下子就走散了?幸亏洛儿眼尖,要不然还真是一番好找。”话语略一停顿,他看到打量他的少年公子,诧异道,“这位不会是……”
“夫君,阿媛肚子饿了,早餐都没怎么吃。”女子笑靥如花,对着他挤眉弄眼。
男子回过神,宠溺地挂了下她的鼻尖,“是是是,我哪敢饿着你啊,现在的你可是……”说着看了眼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狭促笑道。
“没正经!”女子暗啐了口,脸上顿现两朵红云,“知道了还不快带我走!”
男子边应声边拥过她往前走。
“这位娘子请留步!”李建成上前一步,“既然你知道家父,那么必定和家父是旧识,不如去我家坐坐,也好和家父叙叙旧。”
男子转过身,眼角带笑,“不了,你就告诉他你今天偶遇他的老朋友,有空去他家坐上一坐就好,只要他抽得出那个空闲时间。”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李建成皱眉陷入沉思,“总觉得那男的在哪里见过……啊!那不是……”终究称呼没有说出口,茫茫人海,早已不见了那一家子的身影。
“大哥,你认识他们?”李世民仰着脑袋问。
“嗯,不过……也不能说完全认识,但是爹很认识他们。”
李世民眼睛亮了,话还没出口就被李建成打断。
“今日之事,谁都不许提,特别是父皇。”他特意咬重最后两个字,神情严肃。
见李建成这么严肃,李世民也不好多说,只能撇撇嘴,随着李建成离开。
清风扬起路边的沙尘,只是片刻又恢复平静,似乎这风从来没来过那般,街上依旧热闹非凡,而刚刚的相遇,不过是无痛无痒的片段,湮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