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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零八 死仇死解(1 / 1)

这座将军府邸约莫是大尧十六州将军中最寒酸的一处,并圆城西北角的地方远不如晋州官吏抱团的那条街面寸土寸金,但宋之问来晋州上任时身边不过带着几张百两的银票,想着不似江州武杭城那等繁华盛景的所在,总能节约些银两,不曾想一到并圆城便被那些本地官员拉去饮宴。赴宴一事,需得有来有回,这点浅显道理他能不明白?

故而几番来回下来,宋之问荷包中银两便缩水大半,虽说晋州商贾中只要他开口,并圆城满城的大小宅邸随他挑拣还一文钱不要。然则宋之问对此心如明镜一般,只要他当天受了这些商贾的宅邸,隔天便会有人直接带着银票来试着疏通门路,他是个懒散的性子,不乐意做这样的事。

早在兵曹参军的位置上他老师每每来看过他,都摇头不已,好好一个大尧的武馆,不勤读兵书亦不练武艺也就罢了,偏生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哪里像是武官的样。

即便坐上了晋州将军这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高位,在随身的参谋和亲兵们看来这位新上任的将军唯有在心中谋划军中方略时才令人敬畏,其余时候都是温和乃至毫无脾气。对于前任晋州将军栽培下的心腹也并未清洗依旧各自在原位坐着,晋州上下大小官吏都狐疑兵部怎就会在多事之秋派来一位好好先生到晋州来混吃等死?

不过在这样的声音在宋之问亲率参谋亲兵足迹踏遍晋州大小二十六城后渐渐小了,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这新上任的晋州将军性子虽说怪异,却不是整日带在宅邸衙门内闭门不出的庸人,晋州州军所属青囊一脉术士俱都被其召集后散入晋州各处绘制舆地图,以此取代大尧开国时绘制的粗劣不堪饱受诟病的老旧舆地图,新入伍的州郡整编后依旧分为东西南北四大营。

其中晋州州军北大营多数是新入伍的士卒,东西两大营新卒老卒参半,仅有南大营因在开春那场战事时未尝受过太大折损,建制多还保存完全,人员也多是老卒,故而翻身成了晋州州军四大营中战力最强的一营。

“整日地放在暖棚里,还是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宋之问站在花圃中一身地道花农打扮,脱了鞋袜赤脚穿着草鞋,俯下身子查看地上那些失去神采的花,他花大代价盖起来的暖棚还是没能让这些在大尧南方已算是耐寒的娇贵花种多活些光阴。

他想起还在江州做兵曹参军的时候,那是官品虽不如今天晋州将军这般高,手头却要宽裕许多,江州无战事,他这个兵曹参军的闲暇比起衙门内那些整日要忙着处置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官吏要多得多,也便有了莳花弄草的时候。

选种犁地播种浇水施肥修剪枝叶,真上手了才知道事事都马虎不得,去请教并圆城内一户有名的花农,却忘了换下身上的官服,结果那户人家见了还以为当家人犯了什么事,磕头如捣蒜求他饶命,解释好半天后才半信半疑,却也不敢教这位大尧武官伺候花草的活。无奈,宋之问只得换了身衣裳后令寻人家,不当班的时候便帮着那户花农做些挑水锄地修剪花枝的活儿,再回去种花已是事半功倍。

在那户花农家宋之问起先笨手笨脚没少挨那花农老人的板栗,不过老人于此道的本事倒是对宋之问倾囊相授毫不吝啬,宋之问在江州一直呆了六年,这六年给他一种错觉,仿佛他就要和身边这些花草和差脾气的花农一起老死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里。

或许他的老师真的不愿意这个得意门生就此埋没在武杭城内,亦或是身为兵部大佬年事已高,想在从这个位置退下之前再在大尧内多些自己的门生势力,故而晋州将军这个烫手山芋恰似理所当然一般被他这个向来诸事不争的门生接下。

得知这个消息后宋之问还有时间去等他花圃里的花开谢后再上路,之后那片地就会换新主人,可能是个一样喜欢花草的人。

所以他走时在花圃内又播了种,等来年春的时候再度生发,不过那时他已不会再看到。

老花农得知他要去北方的消息后送来一袋花种,说是江州最耐寒的种子,在晋州种下后,有些说不准冬天也能闻见花香。

“既然知道我是大尧的武官,为什么一点不怕?”

“喜欢花草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

屋檐下二人望着那花开正茂的花圃,雍容的鹿韭在微风中摇曳如美人舞袖。

宋之问有些想念那座了。

他在晋州种活了老花农精选的鹿韭种子,却不复在武杭那些日子的华贵,矮小羸弱得像是贫家苦女,开不满一旬日子便谢....

“将军?”

花圃外传来探询的声音,他拍拍手上的泥垢起身,见自己贴身的参谋边有两人目瞪口呆,轻笑道,“就不许本将在公务之余做些闲事?不然这晋州将军做得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这若是被并圆城内那些士子瞅见,大敌当前尚有闲情逸致伺弄花草,少不得在文章中又是一条可以大做文章攻讦的罪。

魏长磐与柳子义二人虽说见过一身青袍博带在营寨中款款而行的宋之问,但今日这身打扮依旧令二人大开眼界,堂堂晋州将军屈尊俯就做花农?好家伙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在整个晋州官场都免不了要成为一桩笑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宋之问对二人点头致意,而后收拾了在花圃中的农具后从一片残枝败叶中走出花圃,将脚上草鞋脱下来于垄头刮掉鞋底泥土,“待换身衣裳,进屋说话。”

“不要说你们,便是我们这些做参谋的第一眼见了都不敢信。”张子文从地上拾起一把剪子来,与魏长磐二人笑说道,“将军时常和我们说,要是晋州将军的位子坐不下去,回江州武杭城当个花农过活也不错。”

“这真是宋将军说的?”魏长磐挠挠脑袋,“将军不应该是矢志为朝廷开疆拓土?”

“可能咱们将军是不太一样吧。”

张子文耸耸肩,在背后议论将军总归不是好事,他便停下了话头,不然指不定这个好奇太重的年轻人又会问出什么言语来,片刻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记得去将军之前,先去沐浴,再把身上这身破烂换了。”

二人身上臭得像是在猪圈内滚过,在灶房里烧水的军士们给浴亭中二人烧了三大桶的热水还嫌不够,初倒出来的的浊水黝黑一片,上头还漂着油花子和不知甚么污渍,偌大的木桶内二人惬意十足地泡着,用手随便一搓后背大腿上便能搓下来条条的老泥。

身为参谋的张子文还不忘给二人请个医官等沐浴完了看着,那医官拿指头戳戳柳子义和魏长磐脚背上鼓起的黄水泡,顿时浑浊脓水流出,方才热水泡着舒舒服服还没什么事,现在二人皆是龇牙咧嘴地叫痛。

“这样的冻伤,早该在屋内好好歇着。”医官皱着眉头摆弄着二人紫黑的几根脚指头,“也就是你们俩体魄结实,换了旁人,这几根脚指头早就冻下来不知多少次了,但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的事。”

临走前医官留下了盒油膏又写了张药单,说是照单抓药煎熬了泡脚,看三日后如何。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二人这种天在外风餐露宿这样长的时间,难免寒毒侵体,现在瞧着还生龙活虎的,指不定老了的时候有你们的苦头吃。”医官仔细和二人交代了事宜后摇摇头,“都还年轻,为什么这般不惜命?”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多谢大夫了。”魏长磐与柳子义正了正衣冠,向其行礼道。

“看得出来你们都是活该死在沙场上的,不过,还是保重身子为重,毕竟以后日子还长。”

那大夫摇头晃脑着走了,魏长磐和柳子义对视一眼。

“魏兄,那俞高昂....”后者掂量着那盒油膏,低声道,“其实他也只不过是想求活而已。”

“不过他降了蛮子我柳子义能忍,反过来害自己人,就算我柳子义能饶他,在地下的梅秀才又如何能饶他,这是死仇。”

死仇死解,大尧律法上不论是哪种刑罚看来都不足重。

蒸腾的雾气中柳子义像是定下了什么决心,“今冬战事结束后,我柳子义拉上几个在晋州交好的游侠北上,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把他姓俞的脑袋给摘回来,不过等不到那个时候,说不准他自己就把脑袋送过来。”

魏长磐再没有理由反对这个提议,俞高昂倘若现在置身于并圆城内,不论是衙署还是宋将军的人都不会放过他,柳子义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是非已经极分明了,俞高昂是千夫所指,魏长磐没有任何放他一条生路的理由,只是在想起这汉子夜半啜泣念叨着自己亲人,心头一阵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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