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一个半时辰的医救穷尽了倪姓大夫平生所学,伍和镖局主事人也不吝拿出最好的药材,顾盛偏生又是个福大命大的主儿,置死地而后生这样的事儿,哪里是常人能碰着的?
顾盛已无大碍,周身伤势都已处置停当,被纯色的细白纱布裹成偌大一个粽子,只留眼睛鼻子嘴在外面,两个乌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嘴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前面他吸的香是能让人暂时麻痹五感的,不然他这会儿能疼得昏死过去。”摘下罩住口鼻的布,倪姓大夫抬手擦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他年事已高,这样的医救对他而言已经很不轻松,“趁现在劲还没过去,赶紧抬回镖局去,只是....”
“只是什么?”在侧的魏长磐紧张起来,生怕从这老大夫口中说出顾盛命不久矣的消息。
“性命十有八九是保住了,只是他受伤太重,武夫体魄像是瓷器一样彻底碎了,再拼凑不起来,周身的窍穴也没有再通的可能。”倪姓老大夫将银勺上的余烬用帕子抹了,小心裹起来放进药箱内,“还有小顾的脊背,被马蹄子踏在腰上....这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
这样的伤势,就算是京城宫廷里那些供奉的御医都无计可施,算是板上钉钉成了个瘫子。
可怜小顾这样一个性子跳脱的半大小子,大半辈子都得在床上过活....
老顾顾生阳被镖局的人找见时正在一间小酒馆里喝着闷酒,此番镖局从年轻镖师中甄选人手,顾盛年纪还小,身手也弱些,却死乞白赖着要去,他这个当爹的也不好多拦着,和镖局里带队的老相识说了,算顾盛一个,只是让他待后面些,还特意去寻了家中祖传下来的犀牛皮甲给顾盛披上,寻常的刀箭断然奈何不了他几分。
饶是下了如此的功夫,顾生阳在目送伍和镖局的队伍被带去州军的营寨后,心头仍是有些堵得慌,毕竟是从小带在身边的亲生儿子,就这样被他亲手送上和蛮人刀兵相见的战场,多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都是走了几万里远路的人,镖师们惯了借酒浇愁,顾生阳也不例外,两杯酒下肚,身子暖和起来,脑袋里那点儿愁绪也就跟着一道飘远了。
伍和镖局的人几乎找遍了半个并圆城,最终才在那间小酒馆内找见几乎喝得烂醉如泥钻到桌子底下的顾生阳,本已经几乎睡倒在地上的他听说了顾盛重伤而返的消息,不顾脱在地上的一只靴,跌跌撞撞朝并圆城北城门方向跑去,东倒西歪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跟头,却始终不曾停步。
当这个醉酒的独臂男人穿过大半个并圆城赶到北城门附近时,疯也似的寻却也寻不见顾盛的人影,后面气喘吁吁赶到的镖师告诉他,顾盛已被送回镖局大院,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
于是乎顾生阳又奔回镖局,在一间屋内的床榻上找到了被裹得不成人形的儿子。
那香烟的劲显然消退了些,顾盛嘴角时不时会抽抽一下,却也没有呻吟出声,听着屋内传来的动静,目光瞥过去,见着顾生阳的人影,咧起一点嘴角,含混不清地说道:“爹....”
顾盛原本齐整的一口白牙也掉了数颗,余下的也东倒西斜不成样子,说起话来还漏风。
他显然也已差察觉到嘴里的一样,上下的大牙都咬不到一处去,想要抬手去摸,两条断掉的胳膊却都用夹板和身子结结实实绑在一起,稍一动就是钻心的痛。
“这是怎么搞的啊....”顾生阳一屁股瘫坐在床榻边,嘴里嗫喏着。
想把顾盛栽培成个人物是顾生阳这辈子的所愿,他自个儿这辈子就这么点出息了,儿子可不能再像他这样。可顾盛自幼还是颇有些顽劣,也没个定性,没少挨他打耳刮子和竹笋炒肉,于武道一途也不勤勉,在他看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忒不像话。
他断了一条胳膊以后,顾盛像是浑然换了个人,少了一条胳膊后最初的日子做什么事都不方便,连起夜的事都是顾盛扶着做的,也没怨言,还搜肠刮肚寻出些笑话故事来逗他开心。然而顾生阳还是不甚满意,毕竟一个年少有为的魏小兄弟就在旁边,不论怎么比对,顾盛都要矮上不止一头。
自个儿儿子交了这么个朋友,顾生阳从心底是乐意的,只是难免把两个年岁相近的孩子拿来一较高下。
顾盛被他整日的说,终于也像是知道上进了些,这次主动请缨要去跟着去杀蛮子,站着上去,却躺着下来....
“儿啊,疼不疼?”强忍着盈到眼角的老泪,顾生阳那条独臂伸出去小心攥着没被裹住的两根手指头,“你在城北边儿杀攻到咱们大尧这儿的蛮子,解了百姓的围,爹都知道,能做这样的事,爹打心眼儿里为你高兴。”
说是高兴,这个老男人却红了眼眶。
“悄悄跟你说,爹,其实儿子没能杀几个蛮子,就没躲开蛮子一匹撞过来的马,又被踩了几蹄子。”
“你做了这样的事,在爹眼里就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爹,蛮人的马是真的高,儿子几次出刀差点都没够着马背上的人。”
“没事,我儿子以后肯定会长得比蛮子最高的马还要高!”
“爹....真疼啊。”
....
“爹,我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啊,裹成这样子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好,啥时候才能接着练武。”
....
屋外候着的倪姓老大夫和魏长磐都听见传出来的言语,他们都心知肚明,别说练武,顾盛就算再想要下地走路都是天大的奢望,可这样的话让他们和顾盛说,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儿啊。”听顾盛说了许多战场上的见闻,顾生阳觉得自己在压不下去眼眶里打转的老泪,在顾盛还埋怨着镖局里练气力的石头如何沉重时,一字一顿地开口,“以后....不必再受这练气力的苦了。”
“这怎么行!”顾盛急了眼,要不是周身被裹得结实又断了许多骨头,多半要坐起来理论,“我武道境界本来也不算高,又受这伤的拖累,伤筋动骨少说也要休养百日的功夫,调养好了不练气力怎么行。”
直至现在顾盛还以为自己不过是断了两根无关紧要的骨头,靠七叔的高明医术说不定还能早几天下床来练武。
进屋前倪姓的老大夫已经隐晦地与顾生阳提过,眼瞅着前头治伤的情形,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的事,其余的,就不必再多提了。
顾生阳也明白这个老朋友定然已经是竭尽了所能,可他依旧难以置信,才出去没多少个时辰的生龙活虎儿子,怎就会....
“你七叔说了,这次你受的伤不轻,要多调养好些时候,习武的事,也不急于一时。”思忖许久有斟酌了好些时候的辞措,顾生阳终究决定还是先瞒过这一时,等日后这孩子好些了在告诉他实情。
只是他的脸色实在不轻松,顾盛即便动弹不得,但仍旧瞥见了老顾脸上的阴霾与怜惜。
屋外,倪姓的老大夫又取出了那根细长的铜杆,娴熟至极地在一头的小锅中填满了黄褐的细碎草叶点燃了,魏长磐只当是之前用来医救顾盛的东西,是不能近闻的,便挪远了几步。
“不是先前的那种东西,不必躲那样远。”老人招呼他过来,魏长磐身上那件大尧制式的甲衣还没脱下,上头还染着血渍,“那是人疼到没办法了才用的东西,用多了就戒不掉,就算知道了这东西的坏处,可一旦染上了,没有多少人能放下的,一天不闻其香,浑身就像是有无数的蚁虫在爬....”
“那为什么还要给小顾用这样的东西?”魏长磐对医理丁点不通,听了老人的言语也知道先前的膏子不是好东西,故而有了此问。
“和得忍着让人忍不住要死的痛相比,这样一时半会儿不会对身子造成多大损害的药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人的面庞隐没在朦胧的烟雾中,“毕竟用这样药的,谁都不知道一个时辰以后会是生还是死,与其担心后怕十年二十年后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还不如让他们临死前活得舒服些。”
魏长磐想要找出些话来反驳他,却最终只是沉默。
“要不要吸一口?阳气的药草,能驱驱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死气和阴寒。”
他谢绝了老人的邀请,对于不熟悉人递过来的奇怪物事,在异乡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受过,大概想要改掉这个习惯已近很难了。
在军营中听完了那位将军的话他便赶回城里看顾盛如何,身上的甲衣还不曾脱,现在才觉着身上的血气浓重,难怪到了奔在街上旁人已要掩鼻侧目的地步。
他低头望向甲衣和衣裳上干涸的血渍,布料上深暗的一片红,手怎样擦都擦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