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老爹嗓子比众人料想中好得快上不少,原以为月余才能好得七七八八,而今只消一旬日子便又恢复如初,于是乎闭门谢客有些时日的楼子又开门说书。
胭脂巷中厨子帮工贩夫走卒近些天也没什么事儿来打发光阴,故而一见午后翠姐的楼子又开了张,便都来了,于是乎冷清了好些时日的楼子一层楼里便是一副座无虚席的光景。
严老爹嗓子复原后第一次开腔,说得也不如何多,开场所述都是些江湖琐事,偏生下头的听客比起早先讲厮杀打斗场面来还要精神,隔三差五便要叫声好,让严老爹老怀大慰之余,想着若是今日营生好了,能否从孙妈妈手中讨要一碗米酒来,酒糟也未尝不可。
想着久未沾嘴的酒水,严老爹咽了口唾沫,嘴皮子又快上几分,魏长磐一身伙计大半,不时穿梭在人群中端着些碎嘴吃食和茶水,廉价酒水搭上凉拌猪耳朵拍黄瓜油炸花生米之流的下酒菜,价钱不贵分量不多,是翠姐新想的路子,不多时便见了成效,两粒小小的碎银子被送到了钱罐里,掂量掂量,约莫有二钱银子了。
翠姐自打那夜见过了来人后,登台所略施粉黛也便不如何厚重,不过是能遮住几条眼角和颈间的细纹。
转轴拨弦三两声,翠姐便应和起了严老爹来,为数不多几个听琵琶的客人也到场,约莫是赞许她手段,碎银子也便又送了上来,这些虽不是豪客,出手也是不吝啬的,往往是碎银多于铜板,也有稍阔绰的,二两银子的小银锭也曾见过。
待到日头西沉,胭脂巷里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翠姐楼子里的人也便散去各自做工的所在,魏长磐洒扫干净了狼藉地面,对正数着铜板的孙妈妈和翠姐好奇问道:“有多少进账?”
“还差这一小堆铜板就数完了,莫急....二两四钱一分银子,还有半贯铜钱,还有十多个能顶五文使的大钱。”
严老爹正咕咚咕咚往下灌茶水,翠姐用酸麻指头扒拉着算盘,孙妈妈将铜板字对字串到一处,说道:“这样的好生意,一年到头能碰上的,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平日里头也就是半贯多一贯钱。”说着孙妈妈朝魏长磐晃荡晃荡那串哗啦哗啦响的铜钱。
“今天挣了这许多银子,又都是累了,不如孙妈妈今儿个就开开荤?”翠姐将算盘抛下,笑道。
严老爹搓手,讪笑道:“老头子我今儿个说书说得也口干舌燥....”
“所以得拿壶酒来润润嗓子?”翠姐似笑非笑,看得严老爹缩了缩脖子,“成,老爹今日是卖了气力的,一壶就一壶。”
魏长磐又在楼子里做些杂活儿,未能到胭脂巷口去打拳,说句心里话,他自个儿也觉着这拳翻来覆去打了一遍又一遍,有些乏味了,怎奈何他只会那劈钻崩炮横五式和另外十几手瞧着差别不大的变招。
说是张家枪弟子,魏长磐实则还只习得了些拳脚本事,舞刀弄枪的功夫按早先钱二爷的话说,得等上了武道三层楼,皮肉筋骨都打熬到家了,佐以张五独到的法门。初上手就能大见成效。
事到如今,何来法门。
自知不是能在武道一途独辟蹊径的天才人物,魏长磐也便不再执着于一时的境界高低和兵器功夫,只能反复将那几式千锤百炼到无法再精进的田地,再去言其他。
当夜的饭食是楼子里久未见的,虽说不多,但好歹算是难得的好饭菜,鱼是大车从海边运来的冻鱼,肉是卤肉,城里屠户也有几日没进到生猪,不得已,孙妈妈才跑去卤味铺子里去买了现成的来。
严老爹醉倒了,路也走不成,嘴里还哼着说书的段子,被孙妈妈和魏长磐合力扛上楼去。、
待到魏长磐下楼打水去收拾严老爹吐的脏污,翠姐没头没脑提了一句:“近年关了。”
见他没能转过脑筋来,翠姐没好气地说道:“人家伙计一近年关都巴望着回去团年,磐子你倒好,想赖着不走了,还不趁着这两天城里出入宽松了回家看看爹娘?来楼子里这么些天,也不见你给家里捎带书信消息的,爹娘养你这么大,在外也不尽这么点孝道。”
“这点银子兜着,出门在外,可别露财。”魏长磐怀中塞进了一个小小的帕子包,“碎银子兑开了再用,挑大路走,遇上成群结队的客人就缀着,也别想着混进去,楼子里的帐已经两清了,楼子里营生三个人也应付得来。”
“翠姐,这是要赶人的意思?”翠姐将他所想都做得一干二净,魏长磐也就大着胆子问。
“小门小户的,容不下你这刚崭露头角的人物了。”
半是玩笑半当真的,她说道。
日头刚升起的时候,城门尉的泼皮大爷们打着哈欠交了班,武杭城东城门亟待出城的大车排得一眼望不到尽头,其中有些是打点过的,亦或是和武杭城里哪位官老爷有些联系,他们也便不好再掐尖落钞。
至于其余的那些,也便免不了被刮些油水下来,毕竟这光景出城可不容易,得到衙署里求爷爷告奶奶才能弄到的一张通牌,可若是城门尉当值的守城军士没打点好了,一使“拖”字诀,二三日不得出城也是常有的事,就是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城外所驻扎江州州军开了营门,一名都尉带着五十披甲士卒以枪矛将饥民清出出城大道,而后于大道两旁戒备,长枪逼其于一丈外,以防有饿疯了的上前哄抢,城门楼上的守城军士见状,才告知城下同僚可开城门。
属实是由不得他们不处处谨慎小心,近些日子放粮虽比往日多些,饿死的人也少了,可不过是靠粥棚那小碗稀薄的粥水吊着口气,眼看着一墙之隔的武杭城里酒肉臭却无可奈何,纵是谁都要疯癫的,故而城里捕快又是不得闲了。
魏长磐坐在一辆大车的车厢内,身边也多是来武杭城寻生计的他乡客,十多人中不仅有徽宿二州,便是北地青州的外乡人也是有的,有些是有手艺的工匠,日子过得凑合,一年到头攒下的积蓄有小半都花在这回乡的马车上,还有大半不是去翻修家里老屋吗,便是攒下来作老婆本儿的。
没有手艺傍身的,不是卖力气便是打杂,工钱自是比不得匠人,却也不得不掏上几钱银子坐一段路程的大车,不然只怕走出武杭城没几步便得遭劫,好的给你留条命,运道差的便给埋在不知何处,这类案子从未有破过。
不过翠姐给魏长磐安置的这辆大车,倒是早先便都上下打点过的,花销虽说多几钱银子,但好在能买个安生,只不过大车所去是西南方向的宿州地界,半道上他便得下来,走上五六十里路才能到栖山县城。
楼子里还有生意,他跟翠姐说了,不用来送。
大车里有个比魏长磐长不了几岁的同乡姓许名先,家道破落了,到武杭城里找个发达了的远房亲戚投奔,想着借此在城里谋一门差事过活,未曾想那靠行商发家的远方亲戚适逢这场天灾,自顾尚且不暇,何来功夫去顾及这远房子侄?一封十两银子再添上一顿便饭就给打发了。
原本满怀豪情壮志意欲在武杭城施展拳脚的许先在城内四处碰壁了几旬时日后,身上盘缠也用尽了,便是连回乡的路费也掏不出来,只得死乞白赖又去找那远方亲戚,才得来了大车上的这个座位。
出门在外,自然不能再同楼子里一般穿件严老爹的破旧袄子,魏长磐被大车仍在胭脂巷口时身上着的衣裳被孙妈妈缝补过了,如不是凑近了细瞧,细密针脚是瞧不出来的。
自诩出门比魏长磐早两年见过世面也多些的许先,上下细打量过后,认定这是个才离家门不久的愣头青,倒也是个热心肠,将屁股挪到魏长磐身旁,好心开口道:“要不等下了车,咱俩搭伙走一段?互相照应照应不说,要是住店还能省些房钱。”
许先看这衣冠还算整洁的年轻同乡没能马上回答,不喜道:“跟我许先同路,大事小事都罩着你,又是同乡,哪能害了你。”
说罢他便撸起袖子来向魏长磐显摆胳膊上那几块不小的疙瘩肉,洋洋自得说:“瞅见没,这胳膊一拳下去,不说打死一头牛,人挨了伤筋动骨难免,不过咱身为习武之人,讲究个与人为善,自是不会轻易和人动粗的....得了,这些江湖规矩,和你小子说了也不懂。
没由来的,魏长磐说:“这些江湖规矩,也是听过的。”
“谁说的,莫非也有江湖同道跟你小子说过这?”许先问道。
魏长磐看着眼前这张好奇面孔,说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去哪儿了?”
“不会再回来了。”
许先咂摸着个中意思,片刻后想到了什么,便露出了歉疚的神情,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