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孟夕岚也不问,倒不是不想问,只是不想勉强他。
想他今年不过十一岁,打从出生之日,便被圈禁在长清宫。可他既然能逃得出长清宫,为何不逃得再远一点,哪怕一口气逃出皇宫,从此只做个平凡的普通人也好。
他为何不逃?难道也是为了给萧妃娘娘平反冤情?
孟夕岚心思微动,目光静静落在周佑宸的身上。
此时春寒料峭,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大窟窿小眼子的,露出里面的皮肉,看着比街边乞讨的乞丐还要落魄。
周佑宸一脸认真地吃着点心,吃得满嘴都是渣滓,像是饿极了的样子。
竹露给他装了满满一大盒子的点心,原以为肯定够吃了,但没想到,他小小的一个人儿,胃口倒真不小。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食盒就见了底儿,,周佑宸抹一抹嘴,抬头看向孟夕岚,只见她把自己面前的茶盏,推到他的面前。“这茶我还没动过,你喝吧。”
周佑宸听话得端起茶碗,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对她已经没了戒心,这便是孟夕岚一直所希望的。
见他吃饱,孟夕岚吩咐竹露道:“把东西收拾起来,咱们该回了。”
竹露闻言而动,周佑宸坐在那里,迟疑了半响,才道:“谢谢。”
众人闻言一怔,这是他第一次道谢。
孟夕岚也是心中一动,脸上却还是无波无澜的,只淡淡道:“殿下喜欢就好。”
周佑宸眸光微凝。
这宫里的人不是叫他“野种”,就是叫他“小疯子”,唯有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唤他为“殿下”,仿佛毫不介意他的身份和处境。
“你为何……”孟夕岚正欲起身时,面前的周佑宸突然又开了口:“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孟夕岚闻言缓缓荡开一个微笑,目光明亮道:“许是机缘,在我进宫的第一天便得以遇见殿下。殿下无辜受罪,我只想尽我做能,为殿下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人人都说我是野种,为何你不相信?”周佑宸幽幽再问。
孟夕岚闻言正色道:“陈年旧事,无凭无据,不可妄下定论。我的确不信,我不信当年萧妃娘娘会失德失贞,更不相信殿下的身份有疑。您是九皇子,是皇上的亲儿子。我相信,终有一日殿下会沉冤得雪,否极泰来。”
只要他是皇帝亲生,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周佑宸听得极其分明,一时心中震然。
这么多年来,他心里一直熬着这份苦楚,原以为没人知晓,没人关心,怎奈,她却是明白的。
周佑宸虽然有些疑惑,心下却隐约觉得暖呼呼的,比烤火还要暖和。
回宫之后,孟夕岚临时起意,突然想要做做针线。
她自小读书写字,拿惯了毛笔写字,却鲜少动针动线。虽说,姑娘家的女红也很重要,但孟老太太心疼她熬坏了眼睛,只让她把心思都放在读书写字上。
竹露给她端上一杯茶,瞧瞧她脸上的神色,试探地说:“小姐,怎么突然摆弄起针线来了。”
“云哥儿下个月满月,我想亲手给他做点针线。还有九殿下,你瞧他连身保暖的衣裳都没有。”孟夕岚静静道。
竹露闻言忙道:“云少爷的,主子亲自做最好。九殿下的,还是让奴婢来做吧。”
孟夕岚点一点头,她也知道自己的针线平平,就算肯下功夫,也未必能做得合适妥帖。
墙角的樟木箱子放着好多宫里赏下来的布匹,竹露挑挑选选,也没找出一样合适的料子。
“主子,这些料子都太新鲜了,做出来实在乍眼得很。”
孟夕岚想了一想:“眼下先让他穿暖和了才是要紧,要不就按着宫里的样式,给他做件新的。”
竹露答应着点头:“这样也好,小利子正好有件穿旧的,正好用来做样子。”
“棉花记得蓄实一点,你多用些心思。”孟夕岚不忘叮嘱。
竹露心里有数。“主子放心,奴婢肯定给殿下做得好好的。”
又过了两日,周世显身体恢复,再度临朝。
周佑平还没等把九龙宝座坐热,就要重新回到一旁站立听政。
不过三五天的功夫,他虽有大刀破斧之势,想要好好作为一番,但到底还是时间不足。
朝堂之上,众臣纷纷议论的事情,便是四皇子周佑麟即将归京。
周世显言而有信,已经下令让礼部筹办册封仪式。
眼看,周佑麟的亲王之位,即将到手。周佑平心念难平,退朝之后,他照旧约了周世礼一处下棋。
周佑平心气不顺,刚一抬手就把茶碗打翻了。
热茶泼洒一地,惹得周佑平大发雷霆,宫人们处处陪着小心,诚惶诚恐地收拾干净。
而对面的周世礼手中捏着一枚棋子,恍若未闻,静静地落下棋子,道:“殿下心浮气躁,这局棋必然输定了。”
周佑平冷冷地瞪他一眼:“怎么?眼看老四要回来了,堂叔也没耐心和我周旋了吗?”
周世礼闻言不觉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周佑平懒懒地扔下棋子,“没什么,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我只怕堂叔也想要去捡高枝儿来站。”
周世礼眉心微蹙。
明明自己没本事,却又这般疑神疑鬼,如此一来,还有谁会死心塌地给他卖命!
“事到如今,殿下还要怀疑微臣的忠心吗?”
周佑平眯起一双眸子,冷冷道:“因着堂叔的话,我白白错失了大好机会。您说,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周世礼听他语气不善,便也正色道:“微臣一片忠心可鉴,还请殿下不要怀疑!而且,微臣还为殿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周佑平脸色微变:“什么好消息?”
“微臣有可靠消息,常州那边发起时疫,疫情十分严重。”周世礼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
“当真?”周佑平一时激动,立刻站了起来。
“十灾九疫,常州刚刚遭遇大灾,时疫趁势而起,并不奇怪。”周世礼不惜重金,遍布耳线,为得就是要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那老四他……”周佑平眼中精光一闪。
周世礼淡定一笑,只道:“四殿下此番必定凶多吉少。”
时疫猛于虎,取人性命,只在朝夕之间。
周佑麟在常州赈灾已有半月之久,据说还曾不止一次亲临灾情最严重的乡镇,视察民情,但凡他的身边有一人染上疫病,便足以让他深陷危险之中……
周佑平闻言,忽地大笑起来,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微微扭曲,带着狰狞之意。
……
长清宫外,红毯铺路,两列侍卫严重以待,把手宫门。
木鱼声声作响,檀香袅袅升起,数十位红袍高僧打坐在地,手持念珠,诵经作法。远远望去,宛如如来佛祖尊前,一个个腾云驾雾的罗汉弟子。
孟夕岚沿着甬道,缓步而行,一眼就望到了长清宫的景象。
“主子,您看……”高福利伸手指了指朦朦香烟笼罩之处。
“皇上下令在长清宫外,诵经作法三天,超度亡灵。”
孟夕岚闻言似笑非笑地抿起嘴角。
佛祖开明,但也不能事事都做得了主。
“走吧,四皇子的车马马上就要进宫了,咱们不要耽误了时辰。”孟夕岚淡淡道。
今儿可是个大日子,父兄即将跟随四皇子回宫受赏。
孟夕岚要跟随太后皇后和宁妃娘娘在城门楼前迎接。
时辰不等人,孟夕岚匆匆赶到,太后见她招一招手。“过来哀家这边……”
苏皇后转头看了她一眼:“听说前阵子你身子不爽利,如今看着可都大好了。”
孟夕岚福一福身:“劳烦娘娘记挂,我一切都好。”
宁妃虽是望着正前方的城门,但仍有眼角余光瞄着孟夕岚,笑颜而道:“今儿是个好日子,你理应于本宫同喜同贺。”
孟夕岚又是一福:“谢娘娘。”
众人翘首以待,只等车马浩荡进宫。
谁知,明明已经过了进宫的时辰,也不见有人进来通报。
孟夕岚屏息凝神,只觉自己没有听错,远远地,的确有整齐规整的马蹄声传来……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宫门外终于有人匆匆跑来。可他既不是主子,也不是侍卫,只是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一路跑上城楼,来到众人跟前磕头行礼道:“皇上有旨,四殿下车马劳顿,身体疲乏,暂且留于城外的行宫休整,待翌日一早,再受召进京。”
宁妃闻言脸色刷地一变,直觉不可理喻:“你这是浑说什么呢?皇上何时下的旨意?本宫怎么不知道!”
那小太监哆哆嗦嗦地回道:“皇上刚刚下的旨意,奴才也是奉命而来,还请各宫娘娘先且回宫,稍后再聚。”
孟夕岚不知为何,心中陡然一震。
周佑麟的车马明明已经到了,而且,就在城门之外,为何不让他们进京?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
宁妃盼儿心切,如何还能等得了,立刻启程去往养心殿求见皇上。太后携着孟夕岚紧随其后,唯有苏皇后故意避讳着没去,直觉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