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宗看到那娃娃形的人参,差点没把舌头咬下来。
他这个儿子对太子倒大方,怎么对他老子的时候就没见这么大方过!
这人参一直在王氏那儿放着,他之前想要来给林氏补身子。
可等他要的时候,王氏说儿子体虚,已经拿给许辞当诞辰礼物了。
虽然他也知道小孩儿吃这等补品反而有害无益,但王氏都说给了许辞了,他也不便再开口相要,此事便作罢。
如今,这人参就在眼前,却只能是有缘无分。
呕了一口痰,许长宗只好道,“那你来吧,下朝后我向陛下请示一二。”说罢也不等他,径直出了门。
许辞屁股疼,不敢左右大步跑,念孝拿着人参,念白背起许辞在后面一阵狂追。
将许辞举进马车,念白念孝就不能在旁边伺候着了。
念孝将梧桐木匣子递过去,对着许辞一阵挤眉弄眼,许辞只当没看见。
马车颠簸,虽然车厢中铺有软垫,许辞也不敢坐下。他怀中抱着梧桐木匣子将大腿叠在小腿上,跪坐在马车一角。腰尽量挺得笔直,不让屁股碰到车厢板子。
父子俩两看生厌,都不说话。
许长宗打量着许辞,他今日外衣着了一件纯白长袍,衣角处绣着暗灰色的兰草,头发束地高高的,颇有精气神。
外面罩着的大红色斗篷,毛领用的是一整张赤狐毛皮,全京城估计就这么一件。
赤狐向来难得,许辞身上只这一件斗篷,就价值不菲。
再看看自己,一身洗了又洗的朝服,真是越看越自卑。
越想越有气,许长宗干脆扭过头,不再看他。
转头时却发现许辞额角有冷汗留下,心下暗爽,让你个熊孩子在你老子面前端架子!
不过还是掀开帘子,让马车慢些走。又将自己身下的软垫抽出,折了折,塞给了许辞。
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虽然气他顽劣,那般对待梓涯,可也不能眼看着他受委屈。
许辞愣了愣,接过软垫,道了声“多谢父亲”,也不客气,直接就塞到了屁股底下。
他向来吃不了亏,能舒服的时候绝对不会让自己难受一分。
行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马车就到了宫门前。宫门两侧已整齐排放了数辆马车。
接下来只能许长宗自己一人进去,等下了朝请示完皇上才能再出来带许辞进去。
车夫将马车牵到最右边末尾摆正,许辞这才慢慢挪下了马车。
在车上颠簸了一路,跪坐地腿脚都麻木了。
今早又下了场小雪,到如今还没停,粗糙的大理石地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许辞小心翼翼地将脚印印在薄雪上,等着麻木刺痛的腿脚慢慢恢复知觉。
坐他是不敢坐了,如今站着也受罪。
小心踱着步子,许辞仰头望向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
冬日里的太阳晕红恬静,如一团沾了水的朱砂,浸染了周围的天空。
“这不是许家二爷吗?”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许辞回过头,登时眼前一亮。
“周公公,早呀!”竟是伺候在太子身边的太监。
给太子伴读的时候,每日辰时一刻,都是这位周公公在宫门等候,将许辞领到国子监去。
周公公一出宫门老远就看到了许辞,一路小跑过来,累的气喘吁吁。
“许二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莫非是提早得了消息?”
“啊?”许辞被问得一愣一愣地,“什么消息?”
周公公挠着头,讪笑道,“那就是没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太子殿下就把奴才叫过去,命奴才赶紧去许府寻您,告诉您别晚了辰时的课程。奴才刚还跑的急冲冲地。这不,奴才运气好,一出宫门就看到您了。”
许辞愕然,他重活这一辈子,今天是转了性才会突然眼巴巴跑来负荆请罪来的。
上辈子可没有,可上辈子在家中他也未曾听娘亲提起过周公公来找过他。
双眼眯起,定又是林氏搞的鬼。
她可真是无孔不入,做事做的那么神不知鬼不觉。
看许长宗今早表现,本是不愿带他前来。
两人昨日定在房中又商量出来个什么法子折腾他。
估计也就是代子请罪,自请闭门思过一冬。
既展现他父慈一面,又显露了许辞顽劣的脾性。
这个父亲总见不得自己太好,真是神经病。
上辈子这个时候王氏该还在房中照料自己,那些通报之事她哪还有心情管。
周公公来报一事定被林氏截了去,林氏只需告诉周公公他已告罪自请闭门思过,周公公便会无功而返。
这一对男女玩的一手好双簧,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这事儿给瞒了过去。
许辞猜的八九不离十,攥着梧桐木匣子的手紧抓着匣子,划出刺耳的“嗤嗤”声,这两人背地还不知做了多少膈应他和母亲的事情!当时可恶!
按理说许辞怎么着也是许长宗的亲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应不至于如此。
可许长宗就是好面子,见不得身价比老子还要高的许辞在官场上也盖过自己。
非得让他仕途受挫,否则他更拿捏不住许辞了。
说到底,许父就是想在家中展现一手遮天的大男子主义。
周公公看许辞脸上阴晴不定,小声问道:“许二爷,您没事儿吧?”
被唤回思绪的许辞深吸一口气,笑道,“没事儿,就是想着我跟太子殿下真是心有灵犀。前几日我染了风寒,怕传染殿下,就也没来看望他。今日身体大好,起早随父亲前来,竟然碰到了太子殿下也要找我,当真是巧。”
“可不是嘛,若不是有缘,殿下怎能在那么多孩子里独独挑了许二爷您来当这太子伴读。”周公公顺着杆讨好道。
许辞习惯性地从腰袋子里摸出一颗金弹珠,塞到周公公手里,“公公,我现在方便见殿下吗?本想着太子今日不会去国子监,白日里定有大把休养时间,才选今日来探望殿下的。”他的小手抚了抚冰凉的梧桐木匣子,用湿漉漉的眼睛瞪着周公公,“可殿下辰时便要去上课了,我这东西还……”
许辞瞪完周公公又开始瞪自己的手,妈蛋好想剁手!
上辈子习惯了打点下人,这拿起就送的毛病简直是……太随便、太可耻了!
好想找地洞钻进去,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
周公公被手里的金弹珠硌了一下,望向许辞的眼神多了份盲目的崇拜。
难怪太子殿下对许二爷青睐有加,年纪轻轻就如此通晓人情世故,当真是为官之才!
“许二爷真是前途无量啊!”周公公由衷感慨。
许辞捂脸。
将金弹珠收进袖口里,周公公笑得格外亲切,“许二爷请跟我来,殿下现在在东宫,我出来的时候殿下已经洗漱好了。若是许二爷运气好,到的时候说不定能赶上个饭点。”
许辞在后面抱着木匣子小心挪着脚,哀声道:“公公慢些,我今日腿脚有些不便。”
许辞感觉屁股都磨出血来了,略微有些湿黏的里衣贴在皮肤上。幸好有斗篷罩着,才没有丢人现眼。他冷汗淋漓,这一路走来真好比负荆而行。
周公公也瞧出了许辞脸色欠佳,可许二爷嘴上不说,他这当奴才的就权当不知。
等两人挪到东宫宫门前的时候,正瞧见宫女们依次将早羹晨食撤了出去。
周公公叹气,附在许辞耳边小声道,“许二爷这次运气似乎不大好。”
许辞睨了周公公一眼,把他撂在身后,抬脚进了宫门。
他已经不想和这个天天把“运气”挂在嘴边的人走在一起了!
许辞一进门,就看到李昊琛站在门口,长身玉立,风姿卓绝。
他身着一件绣有四爪金蟒的玄色长衣,腰间系着宽金腰带,云袖若流水,器宇不凡。
外面只随意罩了件大氅,却给人冷冽锐利的感觉。
李昊琛白皙如玉的脸英挺俊美,一双黑眸如浩瀚星辰,深邃莫测。
许辞的视线在李昊琛腋下定住,那里夹着一张拐杖,左边小腿固定着一副木板。
许辞就这样毫无准备地一下撞进李昊琛眼里。
见许辞突然闯入,太子殿下也是一愣,接着扬眉勾唇轻笑,“今日来的倒早,莫不是看错时辰了。”
他的笑容瞬间将冷冽之气一扫而空,仿佛一朵空谷幽兰。
细长的浩瀚星眸玲珑剔透,直勾地许辞的小心肝神魂颠倒,失了神去。
李昊琛英眉一皱,嘴角抿起,就拄着拐杖走了过去。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李昊琛仅十四岁便挺拔修长的身躯罩在许辞身前,遮住了阳光。他目光如炬,直盯着许辞苍白的脸颊。
李昊琛十四岁的时候还未从军上战场,身上虽然有上位者的高贵冷傲,但还是缺少从战场带回来的血腥霸道之气。
从太子殿下眼里看出担忧之情后,许辞的小心脏扑腾扑腾跳个不停,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太子殿下俊美如斯。
咽了口唾沫,许辞道,“无妨,只是前几日天冷染了风寒,昨日才转好,今日就赶来看望太子殿下。”
他幼时同太子殿下说话向来没大没小,现在四下无人,他也没有行那君臣之礼。
将怀中抱了一早上的梧桐木匣子双手捧到李昊琛面前,许辞有些羞涩,“太子殿下,当日是许辞不对,若不是我非要骑那匹烈焰,您也不必受这等罪。”
“成了人的千年人参,倒是好东西,你倒有心了。”李昊琛拍拍许辞的小脑袋,“外面冷,进屋去吧。”便将木匣子交给立在一旁的周公公,一手执拐,一手牵起许辞冰凉的小手上了台阶。
周公公领了人参麻溜儿地退了下去。
李昊琛持拐走的不快,许辞刚好能跟上他的速度。
望着前面正值年少而略显单薄的身躯,许辞鼻头微酸,眼泪就忍不了地涌了出来。
太子自幼对他颇为照顾,他性子顽劣乖张,每次闯祸,太子每次都帮他收拾烂摊子。
一生能得一人如此对待,死而无憾。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