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沐浴过后,荣景瑄很快就睡着了,他连着奔波数日,还不曾好好休息过。
谢明泽躺在他身边,睁着眼睛看帐幔。
临近十一月,外面风声乍起,已经是冬日落叶时了。
他有些难眠。
刚才荣景瑄说的那些话,他听了感慨颇多,也答应他再也不这样不顾一切拼杀到底。
可他不后悔当时的选择,因为他做到了他能做的最好。
他一路陪着荣景瑄复国,便不仅仅是谢相儿子,忠敬公的世子,他更是荣景瑄的伴侣,大褚的皇后。
当他身后守着一城百姓,身边是年轻的士兵,他除了拼杀,除了奋力保住广清,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是他的子民,是他的士兵,他们的命同样重要,他不能为了保自己而活而躲在城内做个懦夫。
他记得荣景瑄走的那一日,玄音在城墙上问他为何不是他走荣景瑄留下时,他是这样回答的。
“大师,你说我留在广清会有不妥,建议让我趁早离开,难道我领兵出征就不危险了吗?我离开广清就一路坦荡?我觉得不是的。”
玄音有些怔住了,他似乎有所顿悟,又似乎还陷入迷障之中。
“大师,我跟景瑄是伴侣,我们上过祖祠,大褚未来的史书上会把我们两个的名字写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同命相生的,对吗?”
“你可以这么说。”玄音若有所思道。
“所以,你说我不适宜留在广清,我认为景瑄也不适宜。如果我离开他留下,一旦他真的出了事,那大褚怎么办?长乐、丰宁、澧安三郡的百姓怎么办?我们有几万士兵,数十万子民,有三个郡府,那都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带领他们复立大褚,答应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就一定要做到。景瑄就像大褚的象征一样,他从小被立为太子,后来又匆匆忙忙登基三日,他这一生都在为大褚的百姓而活,在百姓心中,他在大褚就不会亡。”
“我作为伴侣,作为臣子,作为他的子民,我选择自己留守,就这么简单。”
“这不是因为我跟他的关系,也不是因为我爱他,心中把他放到最重要的位置,而是因为他是荣氏最好的表率,是大褚百姓心中的皇帝。大师,我很庆幸我跟她能相互扶持走到现在。这些日子我跟景瑄都经历太多,我认为我有能力度过劫难,也认为他可以在业康取得胜利。”
“大师,我相信他,也相信我自己。”
他记得自己这么坚定地对玄音说过,可事到临头,当年轻的士兵们无法站在城墙上守护广清,守护大褚子民的时候,他还是披上铠甲,带着两千人冲出城池。
那时他没有别的选择,对于年轻的士兵来说,他就是他们的精神象征,只有他也在战场上拼杀,士兵们才能稳定下来,努力守好广清。
虽然他没有军籍,可他这些日子以来跟士兵们同吃同住,心里早把自己当成了军人。
如果那些年轻的普通士兵都愿意为国战死,他为什么不敢?
他生来享受富贵,是大褚的贵族,天生的金枝玉叶。就跟当年的慎皇叔一样,只有他一鼓作气带着士兵们拼杀出去,才能给广清留有一线生机。
这个选择,他做对了。
虽然最后他还是受伤身死,但他们却赢了。广清没有破城,里面的百姓无一受难。他认为以自己一条命,不,以战死在城门上和城门前的五千多士兵的命,保住了城中十几万百姓,他们并不亏。
军人死在战场上,死得其所,毫无怨言。
如果当年在永安他是为了给荣景瑄一线生机,后来再洪都密林是为了让荣景瑄好好活下去,那这一次,他却是尽了自己的身为将军,身为大褚皇族的责任和义务。
军人保家卫国,为国捐躯,起码他谢明泽这一辈子做过一次,他可以很坚定的说,他不后悔。
在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他已经分辨不清身上的血是谁的,脑海里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让他们这一路艰辛白费,也不能让跟着他们的士兵和百姓失望。
最后他受伤颇重,靠在城墙边上,看到那么多小兵为他哭,他才突然想要挣扎着活下去。
他答应了景瑄的,他说他会守好广清,等他回来。
可他只完成了第一个,却完不成第二个了。
谢明泽那时捂着伤口,匆忙交代戴显接替他守城就不行了,后面的事情,他没来及知道,也永远无法知道了。
荣景瑄不会告诉他,别人也不会知道。
他虽然不后悔当日的选择,可听了荣景瑄一席话,他却痛彻心扉。
因为他伤害了他最爱的人,那个人也用同样的心来爱他,他是完成了责任,对得起士兵和百姓,可他对不起荣景瑄。
在这一点上,他错得太离谱了。
他突然意识到,对于荣景瑄来说,他可能比大褚都要重要。
虽然这个想法是不对的,荒诞的,却又透着些让他心潮澎湃的暖意。
有个人把你视若珍宝,即使山河寂灭也不想失去,那种感觉让人沉醉。
谢明泽也是凡人,他就这样毫无条件低沦陷了。
从今以后,他会全心全意听荣景瑄的,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虽然死而复生,他却真的满心为了守护百姓而死过一次,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曾经的承诺。
谢明泽俯下身去,轻轻顺着他黑长的头发,荣景瑄的头发很软,可脾气却很倔。
“对不起景瑄,”他俯下身去,轻轻在他脸上印了一个吻,“我以后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跟你一起共享清平盛世,长命百岁。”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谢明泽轻声说着。
那声音仿佛一缕烟,钻进荣景瑄的耳中,睡梦中的英俊男人轻轻扬起唇角,似做了一个美梦。
谢明泽翻身拉住他的手,让两个人偎依在一起,也渐渐睡去了。
大抵太过劳累,两个人都睡到日上天明还未醒来。
等到荣景瑄睁开眼睛,就看到谢明泽乖乖躺在他怀里,睡的正香。
他脸上还有些细微的伤痕,虽然上过了药,但是此刻还是有些红,看着十分可怜。
荣景瑄想摸他的脸,又怕吵醒他,就安静躺在那里瞧他。
他昨天对谢明泽说了很重的话,其实有些过了,阿泽一向很有主张,也知道分轻重缓急,可他就是不能放下君臣身份,固执帮他守护着大褚山河。
但他实在太生气了,谢明泽虽然爱他,可他仍旧把君臣的身份放在爱人之前,他永远那么理智,从来不会因为感情改变选择。
他是虽然跟自己一样都是顾振理的学生,可他还有一位名满天下的宰相父亲。荣景瑄知道,从谢明泽陪他在上书房读书的那天起,谢相就教导他要忠君爱民。
那时候他们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谢明泽就能一板一眼给他行大礼,恭恭敬敬叫他殿下。哪怕之后他们两个熟悉起来,几乎同食同寝,他也是在十岁上才肯叫他一声景瑄,还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
荣景瑄想,如果他出了危险,敌人让谢明泽以命换命,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便自我了断。
这才是令荣景瑄不安和失望的地方。
可不安和失望之余,他又为谢明泽骄傲。
他懂他到底为何那么做,也知道他心里如何想,他把大褚和百姓时时刻刻放在心里,他想守护住百姓们的家园。
这并没有错,相反,在这一次的复生里,做错了事情的是他荣景瑄。
他想,如果当时华静姝回来看到他们那个样子,一定会骂他懦夫,骂他不堪大任,骂他自私妄为,骂他软弱无能。
因为他背弃了一直跟随他的士兵百姓,他自私地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没有去想他们未来会如何。
如果是谢明泽,那时候肯定会很快坚强起来,他可能会帮助小六走到最后,然后独自一人自尽而亡。
可他荣景瑄做不到。
他一次次面对他的死亡,他的心已经不堪负重,对于他来说,他的死亡成为他最不能承受的那件事情。
就像拿刀子凌迟他的心,一下一下,直至酷刑结束。
可每当伤口快要愈合的时候,他又再次遭受酷刑,老话说事不过三,他已经经历三次了。
一次又一次,他把谢明泽看得更重,也更怕失去他。
因为他知道哪一天如果再这样,他一定会崩溃。
国破了还能再来,人死却不能复生。
即使因缘际会他们可以重生,那种痛苦和生不如死的感觉却折磨得人发疯。
他没办法不疯狂。
所以当时那种情况下,他选择了用极端的方式挽回一切,他用自己的生命、他的子民和士兵的未来,他用自己帝王的尊严做了一场豪赌。
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了。
虽然事到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到底做过什么,可在他心底,他已经犯过错误,有了污点。
可即使背负污点,日夜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还是毅然决然做下这一切。
要不然他也走不下去了。
他看到谢明泽躺在棺木中的那一刹那,心便已经入魔。
死而后生,不破不立。
他那时握着温热的玉玺,突然想到这八个字。
从长信被攻入开始,他就一直在破而后立,他从一个犹豫不决的年轻太子,成为了杀伐果断的帝王。这里面的种种磨难与苦楚,只有他跟谢明泽两个人知道。
一步一步,他可以坚定地宣下一道道命令,也可以毫不犹豫选择自我了断,当一个人连自己都敢杀的时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害怕了。
可他心底却明白,他依旧害怕很多事。
他害怕百姓流离失所,害怕士兵战死沙场,害怕亲人骨肉分离,害怕阿泽阴阳两隔。
然而这些害怕却又化为他努力向前的动力。
就算如今乌鹤突然叛乱,让陈胜之措手不及立马撤兵,可在荣景瑄这里,却三世都没发生过。
从他在褚鸣宫醒来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改变。
他之前一直不知慜帝去了哪里,也不知天治道人身在何处,现在乌鹤的一个口号,让他彻底明白过来。
那个天治道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大褚子民,原来是乌鹤族人。
然而无论是他要挟着慜帝去乌鹤,还是慜帝自愿跟他私奔而逃,荣景瑄都不关心。慜帝这个人,在荣景瑄心里已经死了。
他早就成了祖庙里的一牌位,就连谥号都有了,现在再活过来十分可笑。
以他对这位父皇的了解,他恐怕还是高高兴兴跟人走的。
荣景瑄冷笑出声,突然觉得这一次天时就在自己这边。如果不是他们那边出兵,长乐根本没有机会发展壮大,对于他,陈胜之肯定更怕乌鹤。
乌鹤手里有慜帝,便是在位三十七年的永延帝,比荣景瑄这个太子,百姓对他更是熟悉。
毕竟年年都以他的年号来纪年,想不记得都不行的。
这一次乌鹤大军来势汹汹,荣景瑄想十年前天治道人就来到中原,进了长信。那么乌鹤恐怕已经蛰伏十年,就等如今大褚风雨飘摇,他好趁机占领中原。
端是好计谋。
荣景瑄漠然地看向床棱,淡淡笑了。
可是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荣景瑄脑中正反复思索之时,旁边的谢明泽突然动了动。
他翻了个身,小声打了个哈欠,然后又翻过身来。
荣景瑄认真盯着他看。
谢明泽漆黑的睫毛上下动了动,然后便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眸色不深,有着漂亮的赭石色,半睁着眼睛困顿的样子十分可爱。荣景瑄不由凑了过去,单手环住他的腰。
“亲爱的,早安。”
谢明泽有些懵,他茫然地看着荣景瑄,反应半天才意识到这声亲爱的是在呼唤自己。
一瞬间,晚霞的橘色染红他的脸颊,荣景瑄偏过头去,轻轻吻住他柔软的嘴唇。
“阿泽,睡得好么?”
谢明泽下意识地“哼”了一声,道:“我很好,你没有多休息吗?”
荣景瑄来回奔波好几日功夫,回来不过休息一个晚上,可他到底年富力强,现在看起来倒是十分精神。
“我睡得很足,倒是你居然睡这么沉。”
谢明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没跟他说昨夜辗转不成眠,也不说自己想了许多事,只问他:“饿不饿?我们出去用膳吧?”
荣景瑄点头,捏了捏他的手:“好,我们去用膳。”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