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寒还是不怎么出现。
伊人既不恼,也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就这样等着,等着贺兰雪来接她吧。
其实,对阿雪,也并不是不恼,她还在生气呢。但生气又有什么办法?
伊人不可能真的一辈子不见他。
有孩子了呀犍。
她一个人养不活孩子的。
伊人是蛀虫,不是女强人,权衡了好久,终于决定再给孩子爹一个机会。——如果息夫人知道她这样没出息,一定会鄙视她的邾。
至于炎寒……
如果给不了对方想要的东西,那就连暧-昧都不要给了,她不喜欢欠下还不了的东西。这段日子,炎寒对她可以冷淡,伊人很感激。
炎寒也是懂她的。炎寒比谁都知道,伊人是最不愿意辜负别人的傻子。
他对她的每一分好,都会成为她的负担。
反而,适当的距离,才是两人最好的相处之道。
照理说,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度过去也不错,只是一天又一天,伊人越发感觉到了,自己即将做母亲的事实。这个事实让她恐慌。
幸福而恐慌。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分散一下注意力,炎寒最近也不怎么限制她的自由了,炎宫里的人,都知道她是陛下的客人,同样不怎么留意她,伊人便到处乱逛。
有一天,她逛到后宫的一个全黑色的建筑,那建筑看上去肃穆神秘,伊人正要进去,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炎寒的父亲,炎子昊的灵堂。也是炎宫的禁地。
当年惊才绝艳的那些人,死的死,隐居的隐居,现在想来,饶是风华绝代,翻手乾坤,也终究抵不过时间的侵袭。
不如随之,安之。
珍惜眼前人。
伊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突然就笑了。
她以后将有一个绝对绝对值得珍惜的人了。
挺好。
正想着呢,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墙那边响起:“这个箱子是我送给陛下的礼物,为什么不能带进去?”
柳色的声音。
“请公子稍后,我们必须先禀告主上。或者,公子让我们开箱视察一下。”
“不能开箱。”柳色沉声道。
他这样一说,侍卫们更是坚持要开箱视察了。
最近刺客那么多,他随随便便就要带箱子进宫,肯定是不行了。
“你只需要转告陛下,柳色有大礼要送。”柳色忍着脾气道。
“可是公子不开箱子,我们也无法回明到底是什么大礼。”侍卫的脑子也有点转不过弯来。
“我和你们一起进去见炎寒。”柳色终于忍无可忍。
箱子被暂时放在了外面。
伊人等他们走远了,才探头探脑地挪过去,剩余的侍卫看见她后,也不怎么搭理她。伊人在他们眼中,便宛如空气一般的存在。
也不知道王上干嘛要在宫里养着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伊人原本就是想看看,柳色给炎寒送什么了。
可是,这一靠近,她有点惊了。
箱子动了动,而且,她闻到一缕熟悉的香气。
伊人蹲下来,在箱子上敲了敲。
里面也传出了几声回应。
居然是个大活人。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两个依旧当自己是空气的侍卫。然后深吸一口气,抓住箱子的两边,哼哧哼哧,往外拖。
守门的侍卫朝她看了一眼。
她抬起头,露出一抹纯洁得近乎痴傻的笑。
侍卫又将视线挪开了。
完全无视。
他们看见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伊人被完完全全被无视掉了。
她就这样众目睽睽下将箱子拖走了,居然,也没人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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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艳再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前除了黑暗便是黑暗,耳边除了呼吸声便是呼吸声。
……两个呼吸声。
冷艳微微一惊,胸口依旧很痛,但已经是她能承受的范围以内了。
“你是谁?这是哪里?”她很沉着,即便在这里的境况下,语气依旧冷静而威严。
“冷女王。”一个糯糯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是伊人,还记得么?”
冷艳怔了怔,她自然知道谁是伊人。
“你怎么在这里?”冷艳一面问,一面努力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
夏玉来探她,然后,争论,长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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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艳心口又是一痛,却不知是伤口,还是心。
“嘘,我们现在藏在炎子昊的灵堂里面,外面的人正在找我们。等晚上我再跟你说。放心,你很安全。”伊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黑暗中,她摸索着冷艳的手,握紧,似要安慰她一般。
冷艳被一直柔软温热的手握住,想抽开,可是身体虚弱,动了动,又放弃了。
老实说,她跟伊人谈不上熟悉,上次伊人在冰国的时候,她们之间,似乎也是敌意大于善意。
可是这样冷不丁地被伊人握住,冷艳在最初的不自在后,居然并不太觉得反感。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这个女孩,有种让人无法防备的安心。
外面的人果然在找她们,只听到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冷艳与伊人同时压低了呼吸声,又听到有人问:“除了这间灵堂,整座皇宫都搜遍了,大人,这间灵堂要不要搜?”
“不行,先皇的灵堂是禁地。我们先去禀告陛下,再做决定。”那个被称为队长的人如此回答。
脚步声渐渐远去,外面又恢复了宁静。
……
……
……
……
伊人这次松了口气,也松开了握住冷艳的手,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只听到厚厚的毡子发出的窸窣声,外面透进一缕光线来。
冷艳凝目望去:原来她们一直躲在灵堂前的桌子下,因为毡子太厚,所以之前才感觉不到光线,以为是黑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冷艳有点迷惑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伊人很不负责任地回答道:“只是有人把你送到了炎宫。”
“这里是炎国?”冷艳大吃一惊。
“是啊,炎寒住的地方。”伊人很自然地回答,“你是昨天送到的。我刚好不小心听到押送人员的谈话,不小心知道炎宫有这么一个地方,又不小心碰到他们一时疏忽把你丢在旁边,所以就把你拖到这里了。”
伊人回答得糊里糊涂,冷艳同样也听得不明不白。
不过,现状是:无论夏玉送她到炎宫是出于什么原因,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事,如今能躲起来,换言之,也是伊人救了她。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冷艳问。
透过外面的些许光线,伊人神色宁静,淡淡道:“因为你帮过阿雪,所以我要帮你。”
只要是与贺兰雪有关的事或者人,伊人都已经做不到漠不关心了。
“那你听到了什么?”冷艳顿了顿,有点为贺兰雪感到高兴,又略觉怅然。
“听到他们说,他们要反扑天朝,冰国会在一旁协助,夏玉已经宣布你病重,擅自把权,大概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吧。夏玉把你送来,只是表明了他参与此次计划的诚意。”伊人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道:“而炎寒,也放弃了你。”
冷艳并不觉得奇怪:炎寒是天生的君王,他选择对最自己国家最有利的选项,无可厚非。
友情如何敌得过君王的责任?
“我必须逃出去,不能让夏玉把冰国陷入战火之中。”冷艳说着,正要起身,可是胸口还是痛得厉害,全身都没有力气。
昏昏沉沉这十数日,即便没有受伤,也早已饿得么有力气了,又哪里能逃出去呢?
“你先在这里躲着,我出去找点吃的喝的来。不要乱来,知道吗?”伊人赶紧安慰她,然后钻出毡子,待她踱至屋外,又是一个懒懒散散、好像对外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搜寻冷艳的人偶尔看见伊人,也只是一扫而过。
无视她。
只当她是陛下养的一只无害的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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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艳在送来的当天便失踪了。
派出去的人将炎宫找了一个底翻天,却始终找不到冷艳的踪迹。
整座宫里,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有找,那便是炎子昊的灵堂。
炎寒听到回禀之后,沉默了许久,终于没有搜索灵堂——对于炎子昊,他的感情是复杂的,父子俩一向淡漠。可是骨子里,他并不想让炎子昊失望,亦不想扰乱他安息的灵地。
按照目击者的描述,藏起冷艳的人,应该是伊人了。
可是,炎寒并不想去问伊人。
也不许任何人将看见伊人的事情传出去。
伊人不是阴谋家,她只是心血来潮,如果她藏的地方自己找不到,那就随她去吧。——伊人开心就好。
她最近总是不开心,伊人在憔悴,在他的桎梏下,她连以前的灵气都在慢慢被消磨。
难得,她还愿意去帮助冷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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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寒也没有太用心地去寻找。
——平心而论,知道冷艳失踪的消息,自己反而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他已经为了国家利益失去太多东西了,这一次,更失去了冷艳的友情。还有阿奴……
炎寒的手指合拢来,指甲几乎***掌心里。
今天,是最后一天,阿奴中毒后的最后期限。过了今天,阿奴必死无疑。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不能跟贺兰雪谈判,因为贺兰雪的要求他一个都不能答应,现在是两国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任何一个小小的退让,都会影响全局。
更何况,阿奴并不是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
她只是,那个在他十四岁时,送给他的礼物。
炎寒静静地缩进大殿的阴影里,坐了许久,看着日头渐渐西斜,看着阿奴的生命一点点地消逝。
他并没有多少悲伤,对阿奴的印象,仍然是十四岁生日那天,推开门时,床上那个美得不似人间的胴-体。只是物体。
她总是崇敬而曲意逢迎的眼神看着他,那么卑微的眼神,以至于炎寒在她身上予取予夺,却始终无法正视她的存在。
炎寒站起身来,仍然没有太多哀伤,可有什么让他心里有点空洞,好像他欠了谁一份情,也许一辈子都还不了的情。
“愚蠢的女人。”他低喃。当初阿奴走的时候,他就应该阻止她,而不是冷眼看着发生的这一切。
她为什么要去刺杀贺兰雪?即便刺杀成功,也根本逃不出去,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
炎寒一直想不通,也不会去想。
他决定忽略这件事,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包括阿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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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寒漫步踱了出去,他要尽快恢复冷静,他信步走着,盛夏已经落幕,初秋的炎国清冷而辉煌,黄色的叶子飒飒地飘,每天都有勤力的宫人打扫不休,可是落叶依旧洒满小径。
炎国的风很大,风吹来的时候,漫天的黄叶。全世界都是黄的,人隐藏在叶子后,影影绰绰。
炎寒信步走着,往幽静的地方,往看不到人的地方。
曾经的枝繁叶茂,渐渐地,变成了一园凄惶。
他转过身,叶落人静,风扫开一片视野,她站在视野中央。
“我喜欢秋天。”听到脚步声,伊人扭头笑了笑,说。
好像他们一直聊了许久,这句话说得无比自然。
炎寒愣了愣,刚才抑郁至极的心情忽而疏淡,他走过去,站在她的身后,“为什么会喜欢?秋天总是提醒我们失去了太多东西。”
“我曾听过一句诗,当华美的叶子落尽,生命的脉络才清晰可见。”伊人仰面,望着头顶越来越稀疏的树枝,轻声道:“我们失去的越多,就越能看清生命的本质。”
炎寒微微一惊,低下头,看着身前的伊人。
伊人的脸映在夕阳的碎屑里,眼睛被落叶染成璀璨的黄色,像尘封千年的琥珀。
“伊人,你是谁?”他问她,带着不可名状的爱意与无力。
就像看见一个精灵,从虚无中来,就要回虚无中去,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你爱着的,你执着的,到头来,都是虚无。
合拢掌心,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我就是伊人啊。”伊人凝视着他,很认真地回答:“无论在什么时空,什么地点,什么情况,我就是伊人。”
“那我是谁?”炎寒笑了笑,似有所悟,又不能领会。
“你是炎寒。”伊人也笑笑,伸手揽着他的胳膊,几乎吊在他身上,极清晰地回答:“无论你做什么,放弃什么,拥有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对我而言,你就是炎寒。”
穿过人世,穿过繁华,穿过虚伪谎言爱情珍惜背叛执着以及幻象,站在亘古的天平上的,只是两个平等而唯一的灵魂。
炎寒突然明白了,长久以来,那种求而不得的心境,忽而开朗。
“是,你是伊人。即使你成了亲,有了小孩,有自己的生活,仍然是伊人,独一无二的伊人。我爱的人。”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道。
“你也是独一无二的炎寒。我会永远珍惜的人。”伊人笑眯眯地回答,眼睛眯成了可爱的缝隙,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他的吻如碟落,在她的额头稍作停歇,然后飞走。
谁又能拥有另一个人?
我们能做的,就是为了另一个人将自己粉身碎骨,而不是拥有。并且卑微地,执着地,骄傲的、祈求他能同样为你。
“明天我派人将你送回天朝,送到……贺兰雪身边。这段时间,对不
起。”炎寒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并不抱紧,只是搂着她的肩,隔着一段距离,一齐站在这漫天夕阳中。
“love,meansneversaysorry。”伊人轻声应了一句,可惜炎寒听不懂。
他决意,放她自由。
将任务传达了下去,伊人也要回去准备了。
……
……
……
……
在最后一缕阳光从炎宫的屋顶上静静地划过时,一架飞驰的马车踏碎了炎宫的宁静。
炎寒站在最高的台阶上,俯视着那个疾飞而至的使者,后面则由四个汉子抬着一架木箱,紧跟在不远处。
“贺兰雪让那么带来了什么?”炎寒昂头,矜傲地问。
“天朝皇帝让我们送还陛下一件东西,望陛下能好生珍藏。”使者说完,往旁边侧了侧身。
汉子将跪下行礼,打开了箱子盖。
一个女人蜷缩在箱底,苍白,憔悴,却仍有呼吸。
是阿奴。
阿奴被送还回去的时候,贺兰雪带给炎寒一句话:男人的事情,永远不要扯上女人。
炎寒一哂。
他朝伊人住的地方望过去,那边吵吵闹闹的一片,伊人也在收拾行装,准备回家了。
炎寒放话说,只要是伊人喜欢的东西,哪怕是一座宫殿,也要让她打包带走。
伊人不贪心,她只带走了炎国满满三大箱的土特产:糕点啊人参啊绸布啊……每个箱子都沉甸甸的,打上了封条。
有了这个封条,伊人可以在炎国各地免除盘查,畅通无阻。
……
……
……
……
第二天一大早,随性的人员便打算启程了。
伊人以为炎寒会来送他,可是她在宫门处站了许久,也没有见到炎寒。
她略有点惆怅,然后转身,钻进了布置得舒舒服服的马车里。
而此时的炎寒,站在炎宫最高的天坛上,远远地看着伊人小而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摇曳的轿帘后,他的手扶在栏杆上,努力地,不让自己表现失态。
已经放手了,那就……放手吧。
还有……
如果可能,向冷艳带一声他的问候。
那些大大的箱子里,必然有一个箱子,装着冷艳吧。
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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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辘辘地压过街道。
伊人在马车里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远离炎寒,一步一步靠近贺兰雪。
到了傍晚的时候,送行的人员来到炎国的一间较为偏僻的驿馆投诉,伊人叫嚷着把装糕点的箱子送进来,侍从将其中最轻的一个抬进了伊人的房间,伊人顺手锁住了门。
将封条小心地撕开,掀开箱盖,伊人朝里面小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里面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声,冷艳慢慢地直起身,从箱子里跨出来,不以为苦道:“当年我曾在一个牲畜棚里蹲了整整七天,比起那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这里简直是乐土了。”
伊人惊奇地看着她,‘哇’了一声,“你不是女王吗?怎么会蹲在牲畜棚里?”
“谁都会有艰辛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登基,成天被人追杀。”冷艳笑笑,因为伤痛而苍白的脸如百合一般显得难得的,柔和的美。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伊人一面问,一面端来椅子,放在冷艳的旁边。自己也端了一把,双手支颐,坐在她的对面。
“不知道,只是我必须回冰国。不过我从炎宫逃走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到冰国,现在冰国一定全面封锁盘查,若想进入国境,恐非易事。”冷艳思忖着,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偶尔的抽痛让她无法集中精力思考问题。
“你得求助于其它人。”伊人眨着眼睛,好心地劝说道:“不要只靠一个人,你得让别人帮助你。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天朝,让阿雪帮你。阿雪会帮你的。”
“我当初与炎国结盟,共同抵御天朝。现在就不能重新去寻求天朝的保护。”冷艳淡淡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我不能答应。更何况,若一个夏玉就让我弃械投降,我就不是冷艳了。我会自己回冰国,组织力量,夺回政权。明天你依旧上路去天朝,我们今晚便分道扬镳吧。”
“可是你的伤……”伊人朝她的胸口盯了一下:冷艳胸口处的伤并不太严重,可是极深,伤至肺腑,并非那么容易恢复的。
“伤口能提醒我警觉,提醒我不要再试图相信任何人。”冷艳淡若柳丝一笑:“你放心,我受命于天,没
有那么容易死。”
“只要是人,都会死的。只要是人,都需要去信任别人的。”伊人往前倾了倾,极真挚地看着冷艳,轻声道:“很多时候,不必表现得这么强悍。”
冷艳愣了愣,然后同样真挚地看着伊人,静静地回答,“可如果你不表现得强悍,就会更容易死,也更容易被背叛。”
伊人眨眨眼,没有辩驳。
她和冷艳,生长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也许冷艳的世界里,永远不可能达到她希冀的平和。
“无论如何,谢谢你,伊人。见到贺兰雪,帮我转告他,只要我在一天,冰国永远不会与天朝为敌。”冷艳说完最后一句话,站起身来,款步走到门口。
一旦拉开房门,剩下的艰辛旅途,便将是她一个人面对了。
然,那是她的选择。
伊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看着那个美丽而孤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冷艳,希望你一切顺利。”她喃喃自语。
……
……
……
……
伊人出发后的第二天,贺兰雪便收到了消息。
对于炎寒的突然放手,他是惊诧的,但更多,是欣喜。
伊人就要回来了,在分别近四个月后,伊人终于要回来了。
这一次,一定,一定,不能再分开了。
贺兰雪折磨得几乎要发疯。
迎接伊人的人一直派到了炎国与天朝的边界,也是贺兰钦与凤七所在的地方,绥远。
贺兰雪本也想马不停蹄地赶到绥远,却在最后关头被凤九阻止了。准确地说,是被凤九带回的消息阻止了。
——冰国异动。冷艳称病谢绝见客,而唯一与冷艳有所接触的夏玉在前天传达了一个决策,全面支持炎国,并向天朝下达战书。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柳色叛乱。
柳色携夏侯的兵马,在南方叛乱。
天朝的军队,贺兰钦的绥远军与夏侯的正规军一直是天朝的两大支柱,现在,贺兰钦被炎国牢牢地牵引在边境,根本脱不开身。
紧接着,炎国与天朝边境暂时停歇的战火在一个凌晨时分,再次拉响。
天朝陷入了四面楚歌之危。
贺兰雪召集显要人氏商讨了三天三夜,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到了第四天清晨,其中大多数人已经顶不住了,贺兰雪无法,只能放他们先回去。
凤九也摇着扇子,望着贺兰雪笑道:“陛下,若是你再不整理一下自己,王妃回来,一定会认不出你的。”
贺兰雪听闻,转头朝旁边的铜镜里望了一眼:镜子里的人憔悴而沧桑,唇边长出了青荏荏的胡渣,头发有点散,原来神采飞扬的凤眼也因为疲倦,而略失了风情,倦倦的,很累的样子。
“我觉得不错啊。”贺兰雪丝毫不为这个形象感到沮丧,反而笑了起来:“看谁还说我长得像女人。”
凤九无语望天,眼角却逸出笑来。
王爷依旧是王爷,即便坐拥天下,仍然没有改变。
“还是去休息吧,现在的情况虽然不太好,但也不至于惹出什么大麻烦来。陛下还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凤九最后,还是好心地劝说了一番。
贺兰雪点头,很虚心地接受了这个建议,“我自己走回去,你也回去休息吧,你身体一向不好,若是出了什么毛病,回头凤七追究起来,鼓动二哥造我的反,那可就头疼了。”
凤七现在暂住在绥远,虽然与贺兰钦的关系依旧是兄弟型,可是凤七对贺兰钦的影响力,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七姐有时候是很聪明的一个人,有时候,又实在迟钝得厉害。”凤九微微一笑。
凤七至今都跟贺兰钦称兄道弟呢,真正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
只是凤九不知道,他也辜负了一个人的心。
凤家的人,都迟钝得很。
贺兰雪也笑笑,别了凤九,在清晨干净柔和的空气里,慢慢地朝寝宫走去,在路上的时候,他想着正一天天越来越近的伊人,心中泛起一阵柔意,连日来的烦闷也清除了不少,可是又想起伊人刚回来,便要陪他一同面对天朝最大的劫难,贺兰雪又是一阵自责,这样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竟然越过了寝宫的位置,一直走到后宫尽头的灵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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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是历代天朝皇帝埋骨的地方。贺兰淳的假墓,也是安置在此时。
依次上去,是贺兰无暇,贺兰无双的陵墓。
陵墓并非禁地,这里也鲜少人把守,只有来往的几个巡逻的,瞧见了
贺兰雪,也只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哪敢阻拦。
贺兰雪站在山脚,仰视着山上的翠柏森森,秋天的风掠过树梢,死去的人,有种活着的人难以企及的宁静,他们已淡漠。
贺兰雪突然想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拜祭父亲了。
太后也已转到灵山,与贺兰无暇合葬,贺兰雪也很久很久,没有去探望她了。
“不知道天朝这次能不能安然地度过这一劫。”贺兰雪自语了一句,目光凝在山顶的墓碑上,脚步微挪,顺着小径慢慢地往上走去。
可等他终于停在墓碑前时,他发现碑前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身穿斗篷的女子。
之所以猜成是女子,只因为,那样风华绝代的背影,不可能属于一个男子。即便宽大的斗篷,即便是黑沉沉的色彩,也丝毫不能掩饰她的光辉。
仿佛‘风华绝代’四个字,只为她一个人而造。
“你是无双的儿子,还是无暇的儿子?”听到脚步声,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清清淡淡,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贺兰雪愣了愣,怔然地望着那人。
那人转过身来,斗篷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可是贺兰雪依然感到一股压迫力,一种极无形却又无法忽视的压迫力。
除了陆川之外,贺兰雪很久没有从别人身上感觉到压迫了。
“你是谁?”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声问。
那人略略抬起头,贺兰雪只觉一双犀利洞悉的眼睛刺棱棱地扫过他的脸,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全身的真气倏然扩张,就像遇见危险时,动物的本能。
“你是贺兰无暇的儿子。”那人凝视他许久,才轻叹道:“你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你认识家父?”贺兰雪怔了怔,努力地抑制住自己心中的不安,敬声问。
“认识,很熟。”那人如梦呓一般,用极好听的女中音,缓缓道:“当年我初见他的时候,他不过十几岁,比你现在小很多。但是眼睛很漂亮,很你一样漂亮。”
“你到底是……”贺兰雪心中一动,似明了,又似不明白。
“你是无暇的儿子,又在皇宫,那么,你就是贺兰雪了?”那人不等贺兰雪问完,已经率先开口。
“是,前辈是……”贺兰雪已经改了称呼。
一个与自己父亲同时代的人,自然是前辈了。
“叫我夫人就好。”那人微笑,并没有多少敌意,她再次打量了贺兰雪一番,继而转头,重新看着贺兰无暇的陵墓。
在贺兰无暇的陵墓之后,便是贺兰无双的陵墓了。
两人的陵墓惊人相似,都修缮得分外朴实,除了墓碑上的名字不同之外,墓前的松柏、碑上的花纹,乃至于石缝间的青草,都是一模一样的。
“无暇一直崇敬无双,当年什么都要学他。没想到临死时,连墓地都要模仿哥哥的。”那人观察了许久,忽而笑了,“其实无暇自己便是一个优秀的人,只是被无双的光芒遮住了。可惜。”
贺兰雪震惊地听着,半天,才回过神,犹疑地唤着一个有着太多传奇的名字。
“息夫人?”
那人没有反驳,背对着他的身影亦没有丝毫触动。
“你真的是息夫人?!”贺兰雪几欲失声。
在天朝,甚至于整片大陆,息夫人真的是一个带着太多神秘色彩的名字,她的失踪和她的死亡,她的墓地她留下的图样,都是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贺兰雪的感触尤其之深,是因为息夫人与贺兰家的纠葛,英雄美人,一场情殇江山几易其主,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意气风发。
然时光无情,风流人物,总被雨打风吹去。曾经的英雄,变成了一杯黄土。曾经的美人——依旧是美人,只是萧索在世间之外,再也不能翻云覆雨、惊艳天下。
“我可以进无双的墓地里看一看吗?”息夫人并不责怪贺兰雪的失态,只是往前走了几步,越过贺兰无暇,走到了贺兰无双的墓前。
“伯父并没有留下遗言说不准后人进去,夫人请便。”贺兰雪略作思索,便答应了。
也许,伯父也在等着她吧。
等了她那么多年,她终于肯回来看一眼他了。
“无双……”息夫人的语气很平静,再次说起这个名字,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贺兰雪跟在不远的地方,如实地回答道:“当年伯父突然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病发时全身溃烂,御医束手无策,一个月后,伯父就驾鹤西去了。”
息夫人的身体颤了颤,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片刻,她再次迈出步伐。
“那不是病。”她轻声道:“是毒。”
“是毒?”贺兰雪微微一诧:难道伯父的死,真的有问题?
当年太后去世的时候,说父王对不起伯父,说他们欠着贺
兰淳,难道,竟是真的?
伯父是父皇毒死的?
这个念头让贺兰雪全身发凉,他没敢继续接话,只是默默地、默默地,跟在息夫人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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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夫人已经走到了千斤石前,这样的石头,若是平常人,只怕花上几天几夜也未必能摇动分毫。即便是贺兰雪,若是手没受伤,大概也需要花一些力气。
可是他只看到息夫人伸出手来,玉葱一般好看纤细的手指贴在石门上——那样的手,白若脂玉,匀称好看,几乎称得上完美无瑕。根本不属于一个‘前辈’的手。贺兰雪恍惚之间,有点摸不清她的年纪,只觉得,她应该是超脱时光的存在。
手指轻轻用力,或者说,根本看不出用力的痕迹。
尘封多年的千斤石,竟然就这样,如一块豆腐,不费吹灰之力,缓缓地、缓缓地、升了起来。
巨石带动了尘埃,石灰泥屑簌簌落下。
山里的风大得吓人。
贺兰雪的眼睛几乎要迷住了,那纷纷扬扬的灰尘,洒了他一满身,也洒了前面的女子一身一头。
他们静站着,等灰尘停歇,息夫人信手取下了斗篷。
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静静地披洒了下来。没有任何装饰品,没有发带,只是闲闲散散地披在肩头,垂至腰间。
瀑布一般。
贺兰雪至始至终,都只看到了她的背影,然而只是那背影,就勾起他对往昔世界的无限向往。
那些风华绝代的人物,那个风华绝代的时代。
“快二十年了,无双。”息夫人眯起眼睛,透过外面的秋色,看着墓里的萧条。
空旷的墓,没有陪葬,没有装饰,只是一间大如沙场的空地,而空地正中间,躺着一具孤零零的棺木。两人大的棺木,同样简单质朴,深棕色的木材已经脱漆,点点滴滴,写着历史的斑驳和沧桑。
息夫人径直朝棺木走过去。无视周围的一切与一切。
贺兰雪则自觉地停在了墓口处。
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入伯父的墓地,当年贺兰无双去世的时候,贺兰雪年纪尚小,根本没有记忆。
没想到伯父的墓地竟然这般简单。
“二十年前,我以为我们之间总能有输赢。二十年后,我只想你能重新活过来,再次看一看我,即使什么都不说,即使你没有爱过我。”息夫人已经走了进去,她听到棺木的前面,如玉的手指划过棺木上的灰尘,厚厚的灰尘,在她的抚摸下,留下一条条温柔的曲线,“我很想你。”
贺兰雪站在远处听着,息夫人的声音柔和而宁静,悠然如少女的思念,不像对死人的缅怀,而更像对情人的耳语。
贺兰雪被这种幽思所感染,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唯恐一张口一挪动,便打搅了息夫人的爱情。
被死亡掩埋的,绝望的爱情。
人生是残酷的。
无论你爱着一个人,还是恨着一个人。
见一次老一回。
且珍惜。
……
……
……
……
息夫人的手指扣到了棺木的缝隙,她的动作依旧是温柔而宁静的,可是十余寸的钉子,却在这样温柔的呢喃中,慢慢地,慢慢地,被拔了出来。
等贺兰雪终于回神的时候,息夫人已经掀开了棺木的盖子。
“不要打搅伯父!”贺兰雪虽然不想干涉贺兰无双与息夫人之间的纠葛,却也知道死者为大的道理。
一个在棺木中躺了十几年的人,突然被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那实在是大不敬。
可是贺兰雪的速度终究慢了一步,在他冲过去的时候,息夫人已经站在棺木边,将棺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堆白骨。
曾经的翩翩少年,曾经的天纵英才,曾经的温柔缱绻,都化成了一堆白骨。
而白骨中间,一枝银色的蝶钗迅速变成了黑色,黑成了炭一般的色彩。
贺兰雪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又转过头去看息夫人。
那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息夫人的模样。
只一眼,他便再也不能动了。
他已震惊。
“伊人是猜测是对的。”息夫人却无视贺兰雪的表现,伸手从白骨中拿出那只钗,手指摩挲着它的表皮,指尖过处,黑色的氧化层重新变得银白若雪,而钗身上,一个‘息’字,显得那么醒目夺人,
“如果你爱的人是我,为什么你当初不说?为什么你要和我斗到底?为什么要跟其它女人在一起?为什么你要把我扔给柳如仪?为什么
冷眼看着我被囚禁被折磨,看着我生不如死!”息夫人从初时的呓语,突然变成一种激愤的控诉,她的手指倏然合拢,银钗于是碎成尘埃,变成粉末,从指缝里落下,混进了白骨。
“我只愿,此生此世,没有遇见过你!”息夫人决然地说完这句话,掌心重重地拍在棺木上,棺木塌陷,棺中白骨,同样成了尘埃,与地上的泥混成了一堆,她看也不看,只是淡淡地收回手掌,一字一句道:“我只愿,此生此世,没有爱过你。”
贺兰雪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屑,却无法出言指责。
他也看见,她眼底的碎屑。
贺兰无双的墓地成了一片狼藉。
灰烬之中,两个刚刚谋面的人,对面而立。
……
……
……
……
“出去吧。”息夫人又静默了一会,然后转身,决绝而冷然。
贺兰雪却久久凝视着面前的残屑,眼底风起云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生如梦亦如电,真情假爱,皆是虚无。”待走至墓口,息夫人仰望着头顶黑魆魆的墙壁,自语一般叹息一声。
她终于知道贺兰无双对自己的心意了,可是,那又如何呢?
年华已去,都已成虚无。
“息夫人,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打碎的,是谁的骸骨?”贺兰雪的声音从息夫人身后低低地响起,“不是伯父的骸骨,而是我父亲的,是你一直没有认真注意过的,贺兰无暇的骸骨。当年伯父全身溃烂,然后神秘失踪。根本没有留下尸骨,这两个墓碑一模一样,除了碑上的名字。母后过世后,我将母后的遗体送到父王的陵墓里,希望他们能合葬,可是进去后才发现,父王的陵墓是空的。而你刚才拿着的那只钗,也是父皇生前珍爱之物。刚才那个人,不是伯父,而是父亲。一直深爱你的人,不仅仅是伯父,还有我父亲。”
“父王的骸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我刚才一直没想通,可是现在,我突然明白了,他知道你会回来找伯父,所以将自己的棺木放在伯父的陵墓里。甚至担心你找不到他,这墓地才会这样空旷,除了棺木之外什么都没有。即便是死,他也要在你的手中粉身碎骨。”贺兰雪深深地喟叹一声,轻声道:“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母后要一直吃斋念佛,不肯还俗。因为父王心中,根本就没有她。”
“我不会追究你打碎了父皇的遗骸,这是他的幸福。我也相信,即便人生如雾如电,转瞬即逝,只要你倾尽所有地爱过,就永远不会成为虚无。”望着息夫人的窈窕而挺直的背影,贺兰雪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在话音落后,方才一直弥漫在息夫人身上的光环突然不见了,她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什么不可企及的传奇。
独孤息似乎也震惊了,震惊于贺兰雪的话。
贺兰无暇,那个总是跟在无双背后,漂亮的,单纯的小男孩?
她对他的印象,已经模糊。
有些人,注定只会是背景。
她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在停驻许久后,继续刚才未尽的脚步。
转眼,便消失在翠色森森的松柏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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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雪又在墓地中央站了许久,然后单膝跪了下来,将地上的骨末收拢,脱下长衫,将它们包在一起,然后安放在息夫人方才站立的地方。
“父王,你余愿已了,安息吧。”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转身走出这静谧而安乐的天地,一掌拍在外面的机关上,千斤石再次轰隆隆地放下,击起一阵尘埃。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它打开了。
贺兰无暇的恩怨情仇,就此尘埃落定。
待贺兰雪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可能找到息夫人的身影了,他迈着疲倦的步伐,缓缓地挪回自己的寝宫,推门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
情太重,江山也重,重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比以往更强烈地想起伊人,想得他心口发痛,快要窒息。
原来,他错了。一直以来,都是他错了。他把太多事情,摆在了伊人之前。他有太多理由,让本来就不长的生命,选择了离别。
所有的危难都是可以化解的,然而没有你,生命就是一场虚无。
伊人,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