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燕婴下意识就要捂住沈宜安的眼睛。
沈宜安却绕过他,无比坚定地往前走。
山河静默。
她跪在了仇牧起的身边。
他的头颅掉落在一旁,金属面具上砸出了一个小坑,雪落在上头又化掉,留下斑驳的痕迹。
沈宜安捧着他的头,缓缓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就这么捧着他的脸,死死垂着头,纵然咬唇,却还是哭出声来。
“哥哥……”
全天下的编钟一起敲响哀乐,也不及沈宜安这两个字叫人哀恸。
若是哥哥在,人生尚有归途,哥哥不在,人生便只有来处。
“小安,等我打了胜仗回来,就带你去青海,我们重新有一个家……”
沈宜安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衣裳。
哥哥……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家的……
家,是沈宜安如今渴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沈家败落,唯有沈宜平一个人逃了出去。
那时候,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但是只要想到,哥哥可能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沈宜安就会觉得心里有几分温暖。
后来哥哥真的回来了。
从此有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站在她身后。
可是如今,一切重回原点。
她拥有希望,然后绝望。
“我宁愿死的人是我自己……”
燕婴跪在沈宜安身边,听到她哀哀开口。
他拢着她的长发,轻轻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安安,无论如何,老仇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燕婴说的没错,在仇牧起临终的时候,他唯一挂怀的人,就是沈宜安。
沈宜安颤抖着点头。
哥哥的死并非无缘无故,她也绝对不会叫哥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燕婴将沈宜安扶了起来。
“安安,我们找个地方,将老仇安葬了吧。”
尚未抵达百叶城之前,燕婴就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
那时候,他就知道,仇牧起应当是真的没了。
这个消息他不敢告诉沈宜安,生怕她承受不住。
但是这一刻,燕婴却发现,沈宜安好像一夜之间忽然成长了。
以至于他觉得,和沈宜安讨论仇牧起的身后事,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完全不会让她崩溃。
沈宜安轻轻点了点头。
“点把火吧,我想带着哥哥离开。”
在中原人的礼仪里,人死了以后,是要留全尸的。
哪怕是宫里的太监,在净身以后也会收拾好自己的宝贝儿,等到死的时候和自己一起下葬,好给自己留个全尸。
只有万恶不赦的人,才会死而无骨。
但沈宜安却不在乎这些,她相信,仇牧起也不会在乎。
“我沈家所有人,都死在了一场大火里,尘归尘土归土,我想,这也是哥哥最好的归宿,他不会想要留在这里,我要带他去青海,那才是他应该安眠的地方。”
燕婴偏头看见沈宜安坚定无比的眼神,便也只好点头。
说实话,这样的沈宜安,反而比痛哭流涕,痛苦绝望的她更叫人心疼。
她这一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一出生,就拥有了旁人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上天给了她无数美好,又亲手将这些美好一样一样毁给她看。
这才是世间最叫人痛苦与绝望的刑罚。
燕婴想,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一定要给沈宜安幸福和快乐。
上天欠她的,就由他来补上。
此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人的声音。
“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晚了一天。”
沈宜安等人齐齐回头。
一个面容苍白的男子站在庙门口,纵然已经开春了,他身上还是裹着厚重的大氅,脖子上还绕着一圈银灰色的狐皮围脖,清泠泠如高山上掺着碎冰的流水,不似人间物。
沈宜安不欲和他说话。
之前山寨一别,她就说过,往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她本就对他没什么好感,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多言语。
秦扶桑与徐福一道迈步进来。
“此次前来,我只是为了找皇甫前辈的,我想,你也应当不需要他了吧,我会派人保护你,你会平安抵达青海。”秦扶桑的声音清冷,好像风沾染了他话里的温度,都变得有几分凛冽。
“用不着,”沈宜安猛地转头,“老头儿不是个物件儿,他想帮你诊治那是他的自由,他若不想,你也不要打什么主意,想着威胁我就能达到你的目的。”
什么派人保护她,言下之意不就是,我能让你安全抵达青海,也能让你死在半路?
秦扶桑抿唇看着她。
半晌之后,他才微微颔首道:“大约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要求,但我实在不知去哪里寻你,在这里等你才是最为稳妥的办法,我实在很需要皇甫前辈,条件你们可以开,只要我能做到。”
一旁的徐福见秦扶桑躬身,忍不住抿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秦扶桑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好像这世间的人和事都和他没有干系。
他从来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丝毫不觉得此刻给沈宜安低头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好像游离于这八荒六合之外,与这世间凡俗毫不相干,他们哭也罢笑也罢,喜欢他也好,憎恶他也罢。
总归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活下来。
“认识许久,我还未曾介绍过自己,我姓秦,秦扶桑,是秦皇的第四个儿子。”
秦扶桑希望由此,能够叫皇甫奉惦念起从前他欠秦岐的星点情义。
但皇甫奉此人一向是放浪恣睢,他是欠秦岐的,但是还了也就还了,往后秦岐的事情,便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更何况只是他的儿子罢了。
皇甫奉若是不高兴,若是不喜欢,那么黄金百两也不能换得他出诊。
“我当是谁,”蔷薇的死,沈宜安还没有忘记,听得此言,她只是冷笑一声,“秦国诸人只识秦扶苏却不识秦扶桑,秦扶苏一死,你就上赶着吃自己兄弟的人血馒头,你对生命毫无敬畏之情,却还希望别人能帮你活下来,秦扶桑,你好大的脸。”
秦扶桑仍旧清清冷冷地看着她。
这些年生活在外地,他习惯于察言观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但是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他没有一丁点的同理心。
他不知道为什么人死了要难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会让人开心,有些事情却让人痛苦。
他从未感知到情感的波动,像是出生的时候,心脏就已经是一颗石头。
就连此刻被沈宜安如此口诛趣÷阁伐,他大约知道自己应该羞愧,但他却不知道羞愧到底是什么感觉。
“你应当是在为你哥哥难过吧,”秦扶桑不带丝毫波动开口,“那么我可以等你难过完了再来谈这件事,皇甫前辈,我就住在前面那条街的客栈里,若您想通了,请直接来找我。”
秦扶桑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么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说完,他转身就走,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刚刚闯入了一个什么不该闯入的场合。
沈宜安望着仇牧起,忽而鼻子抽动了两下,委屈到了极致。
但是却再也没有一个哥哥会来安慰她。
沈宜安抽了抽鼻子,带着几分哭腔,却神容坚毅道:“燕婴,我想赶紧带着哥哥去青海。”
那里苦寒荒凉,但是于沈宜安而言,却是不可得的温暖。
燕婴点头,“好,我这就安排下去,我们带着老仇一起上路。”
皇甫奉也往前凑了凑,“丫头,你放心,没了你哥哥,还有我呢,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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