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回青阳县时,阿凝一路上的精神都不太好。因她刚病过,不宜骑马劳顿,回程时便雇了辆宽阔而舒适的马车,走得也不快。
阿凝透过车窗,呆呆地看着外头的风景,眼前浮过的,却是那张熟悉的面容,冷峻而沉静,如月洒寒江,日耀雪峰。
若是他不出现,她可以说服自己继续一个人的生活。可他出现了,她才发现,自己实在太渴望他的气息、他的温暖。可是,他现在肯定生她的气,生得狠了。
那日醒来后,她没找到他。她知道,他来过的;可是在她真正清醒过来前就走了。
是太忙了?还是……已经彻底放弃了她?京城距峨眉山,相隔千山万水,他既然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为什么不等她醒了,好好说说话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挺可笑。若是他真等她醒了,大约自己也不会好好跟他说话的。
那日她沐浴时,便发现了身上的咬痕。仿佛一个标记,暧昧得落在她的肩头,带着他独有的气势。不疼,但很明晰。他一直很喜欢做这样幼稚的事情,仿佛这样她就真只属于他了。
可她还是残忍地离开了他。他该有多难过……
她闭了闭眼,让心头的锐疼缓过去。
马车里面宽敞,被褥、桌椅等都有,角落处摆了一只博山炉,里面燃着熏香。锦环就坐在她对面,正低头打开一只包裹,目光中有着期待和喜悦。
这几日主子都愁眉不展,好不容易收到京里送过来的东西,主子定然会高兴的。
还在熹宁宫里的锦珠会定时把几位小殿下的近况记下来,由荣寰派人一路送到阿凝这里。阿凝每每收到都会开心好几日,反反复复地看个数遍不止。
“哈哈!主子你看!”锦环兴高采烈地把一副字帖递给阿凝看,指着上面初显稚嫩的楷体字笑道,“这是太子殿下写的字呢!太子殿下这么小就会写字了!”
阿凝果然从忧郁中一下子醒了神儿,仔仔细细瞧着这副字,唇角透着笑意,“写得真好。真好……”
“咱们太子殿下果然是睿智聪慧,写的字也潇洒漂亮,像极了皇上!”她说完,忽然捂了嘴,偷偷瞧了阿凝的神情。对方却像没听到似的,只顾着看字去了。
修长的玉指划过一个个墨黑的字,前面四个字略有歪斜,后面的都立得很正,就像锦环说的笔迹勾画之间像极了赵琰。这后面的字,定然是他握着赵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一个月前。禁中宫阙重重,碧瓦雕甍,年幼的太子衣着高贵而严整,坐在高大的书案前,伏案写字。他的双腿甚至还踩不到地面,可眉目中已隐隐有着为储君者该有的威严。他由皇上手把手教导。如今虽只有五六岁,却已有老成持重之风,也只有在疼爱他的父皇面前,他才会偶尔露出孩童的天真之态来。
外头有通报说皇上驾到,赵仹放下笔,小小的身子下了地,一丝不苟地行礼,唤了一声:“儿臣见过父皇!”
一身明黄龙袍的高大男子只轻轻嗯了一声,清冷的目光在看到懂事听话的长子时,总算染上一阵温意。
父子二人再次回到桌案前,赵琰拿起他写的几个字瞧了瞧,微微皱了眉,语气却很温和,“你母后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能写柳体了。”
赵仹睁大了眼,目中透出崇拜来,“真的么?”
赵琰点点头,丝毫不在乎谎话有可能损坏他身为一国之君的正义和威仪,又续道:“她若是回宫了,看见你这样的字,定会失望的。”
赵仹立刻急了,但他性子已经练得十分沉敛,不像他的两个弟弟,动不动就包了泪来给他们的父皇看,让他们的父皇心疼地什么事情都一口应下。他只是牙齿咬了下唇而已,明亮的目光透着几分可怜。
唔,显然小太子的策略并不比他的弟弟们差。他这动作,真像极了以前爱撒娇的皇后娘娘……这不,赵琰立刻就心疼了,低头宽慰道:“就算写得不好,你母后也不会舍得责怪你的。来,父皇教你好好写。”
他坐在椅子上,小太子就坐在他的膝盖上。刚批过无数奏章的大掌握住年幼儿子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嘴上还温声解说着要点。
写完一张之后,赵仹忽然小声道:“母后字写得好,为何不留在宫里教我和弟弟们呢?”
男子的动作一滞,目光中的温意蓦的消退,透出几分黯然来。
他侧头,温和地看着儿子,“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才不得不离开你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赵仹立刻点点头,眸中有着期待。赵琰又再次握了他的手,教他写字。
这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他们似乎拥有一切,可心中和普通百姓一样,渴盼着合家团聚,。
立在二人身后的陈匀,听到主子的话,眼眶都湿润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日皇后娘娘离开时皇上脸上的面容,从来从容镇定的人,竟然会露出那样惨白而脆弱的神情来。
那日夜里,他喝了许多酒,陈匀进去时只见地上到处都是空酒壶。他就坐在酒壶中间,不停往嘴里灌酒,仿佛这样就能忘记心口的疼痛。陈匀抹着泪,低声道:“皇上为何不去把娘娘找回来呢?娘娘年纪小,只是一时想岔了……”
“错了,”那时候,赵琰忽然抬头看他,“她虽然年纪小,却十分清楚自己的想法,也很明白自己的选择。她十岁出头就知道算计自己的婶婶,你以为可以把她当孩子看待么?她学荣宓学得最像的,便是一应好手段,还有那股子傲娇劲儿……”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在她心里,还及不上荣宓的地位。”
陈匀很想提醒说,何必要和娘娘的血亲比孰轻孰重?可细想之下,娘娘的确是更看重荣宓才会选择离开。她离开皇上,并非因为那似是而非的皇上杀了荣宓的罪名,而是因,荣宓对皇上的感情。抉择之下,她选择放弃和皇上的感情,即便是荣宓已经死了,她也要把荣宓喜欢的人留给她。
在那以后皇上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也并非到下不来床的地步,日日朝政之事一如往常。直到现在,皇上似乎把对皇后的思念都转化成对殿下们的关心了。他在他们面前,从来都是说皇后有多么多么好,以致于在他们心里,皇后娘娘一直都是光辉美好的形象,使得他们也万分期盼着娘娘的回宫。陈匀心想,若是娘娘知道这一切,会不会感动地回来呢……
阿凝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
这会儿,她也只能通过这副字,想象着赵琰手把手教着小太子写字的情形。可也只是这样,也足以让她心潮澎湃、泪盈于睫了。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锦环看见她忽然落了泪,吓得手足无措。
阿凝摆摆手,吸了吸鼻子,擦了泪,哑声道:“没事儿。还有别的什么,给我瞧瞧。”
锦环又取出一封信来,是姜氏写来的。
阿凝离开京城,对东临侯府那边的说辞是想跟着先生去外面游历一番。虽然皇后出去游历这种事情听起来着实很荒谬,但她已是先斩后奏,东临侯和姜氏也劝不了什么。姜氏在信中一再叮嘱阿凝要好好照顾自己,言语中又不停暗示着她要快些回京。
正在这时,外面的车夫猝然间“吁”了一声,马车停下了。
这一下停得急促,阿凝差点撞上了桌子。
锦环连忙扶住了她,自己矮身探过去,掀开了车帘子,“怎么忽然停了?”
“锦环姑姑,前面有人挡路。”外面的侍从回道。
她往前面一看,果然有十几个人立在前方不远处。为首的是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手上摇着扇子,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目光中含着淡淡的笑意,还有隐隐的几丝倨傲。
此处是即将入青阳县的地界,而这位公子,锦环也认得,正是青阳县令的公子云含章,上次就是他,用重金买走了阿凝的画。
男子笑着朝锦环作揖,“学生在此等候多日,想求见山居客先生,烦请姑娘通报他老人家一声。”
他并没有见过阿凝,只知道山居客是和欧阳陵一起隐居的,便误以为这也是一位年长的男子。锦环不动声色,道:“先生一路奔波,十分疲累,现在正睡着。公子若有要事可以跟我说,我定代为转达。”
男子顿了顿,笑道,“姑娘可又是在骗我。姑娘上回告诉我说山居客住在青阳县北,可我在那儿搜遍了也没找到人。这回,我定要亲眼见到先生才行。”
锦环定定看他一眼,“我是好言相告,你若不信就罢了。我们还要继续赶路,烦请公子让让路。”
那男子敛了敛笑意,“本公子若是不让呢?”
锦环淡淡一笑,“先礼后兵。”她朝两边的侍从死了个眼色,转身就走。对付这种人,只有用强硬的手法。你若是对他太温和,反而让他得寸进尺。之前他买了画之后就缠着锦环一直要见山居客,说想做他的学生;锦环被缠得没法子,告诉了他一个错误的地址才得以脱身。
男子显然没料到一个丫头能有这样的气场,当下恼怒道:“不过一个丫头,也敢如此嚣张!把你们先生叫出来说话!”
“公子请回吧,我们先生不会见你的。”一个侍卫走上前去道。
“呵呵!早就听说山居客排场甚大,从来不见外人,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可今儿本公子还就得见一面不可!”他朝身后跟来的人使了个眼色,双方就这么打起来了。
阿凝听到外头的刀兵之声,对刚回来的锦环道:“怎么就打起来了?”
锦环道:“不打一场他是不会死心的。以为他是谁呢,还妄想见主子。”
阿凝忧愁道:“他毕竟在青阳县有点身份,若是惹了他不快,只怕后患无穷。”
锦环为难道:“可他如果是见了主子,只怕更后患无穷。”纵观过往,就没有几个男的见了主子不动心的。只怕他见了就更像牛皮糖一样不会放手了。
阿凝知道她的想法,却并不赞同。当初这位云公子是以竞价的方式买下她的画的,画了那么多银子,还以为她是位老先生,大约是真心仰慕她的画。前几日她因峨眉山上一场病,耽误了唐州的聚会,但也得到消息,说是青阳县的云公子在聚会的小试上拿了第二,屈居另一位年轻姑娘之下。说起这位得了第一的姑娘,却是近两年江南一带有些名气的才女,名唤姜叠韵,正是出自阿凝的母亲,姜氏的娘家。
云含章就是因为自己输给了区区女子,很觉得丢脸,又听说姜叠韵是受到了山居客的指点,才有此成绩。所以这回才如此坚决要见他一面并拜他为师。若是他知道山居客也是个女子,大约不会缠上来拜师傅了。
阿凝只是听说外祖家有一位善画的表妹,曾通过荣府辗转给过她一封信而已,还谈不上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