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老者微一沉吟,便即笑道:“这拒狼关里最缺的便是那读书人,来得好,明日遣些人去,将那帮书生们请到府上来,也让城中百姓跟着好好的学一学,何为他娘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白衣莫先生自顾瞧着捏在两指间那酒杯上的花色,随口道:“今日过午时候,那帮人已经走访了城中各处,采集民风,想来早已从那百姓口中了解到了你这位城主的风评,以那帮读书人的死脑筋,岂能甘愿帮你教化百姓?”
老者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那便杀上一半,留下一半。倘若留下的仍然不肯,那就再杀一半,一直杀到他们肯为止。”
白衣少年嗤笑一声,摇摇头,不再说话。而那罗帐之中,却忽然响起酒杯落地的声音。少女听闻杀人二字,吓得手一抖,碰掉了酒杯,落在后滚去老远,一直滚到帐外,碰上老者的靴底,这才停了下来。
老者与莫先生闻声后,便都齐齐望向罗帐。碰掉一直酒杯而已,原是再不足道的小事,也无人怪罪于她。可那姑娘一来年幼不经事,二来这两人齐齐向她望去,原本便已忐忑难安,这下更是惊恐无地,慌张道:“奴婢该死,奴婢这便捡起来。”
那少女跪倒地上,慌乱的爬出帐外,一只手才刚抓起那只滚落靴边的酒杯,后领却突然给人拿住,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老者双目圆睁,怒视着被他提离地面的小姑娘,恶狠狠的道:“你为何要爬出那罗帐?为何?为何要让老夫瞧见你的脸?你该死.....知道你为何该死吗?上天给了你一副好嗓子,老夫也已为你
想好了一张足以配的上这幅嗓音的好容貌。你明明是能够活着离开的,可你偏偏叫老夫瞧见了你这张丑脸。”
小姑娘被老者单手提着,脸色憋的发红发紫,双腿悬空,浑无借力之处,便只好无力的乱踢着。绣群内不断往玉石地上淌下水迹,可怜那小姑娘竟被吓到失禁。
老者浑无怜悯之心,怔怔的道:“再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你毁却了老夫心中一位美人儿,便纵是千死万死也难抵消。”
老者任其如何挣扎,手臂便如铁铸的一般,纹丝未动,生生的扼死了那少女。
手一松,噗通一声,死尸落地,老者摆摆手,便有力壮的下人将尸体扛了出去。
初更时分,朋来客栈。
一位单臂挎包袱的中年男子,匆匆进了店里。
伙计赶来问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那人拱手笑道:“这位小哥儿,在下乃是城东边‘锦绣布庄’的掌柜,今早有一位贵客在我那里选中一块料子,命我加急赶制,制成之后便是送到贵店里来。劳烦小哥儿帮忙问一声,看是哪位贵客定下的。”
那伙计是个心地好的,只说,“你在这里稍坐,我上楼去问问。”
伙计连敲了几间房门,问到关人这里时,正巧赵白煜也在,给了伙计赏钱,请他把人带上来。
木楼梯一阵咚咚踏响,布庄掌柜挎着包袱跑了上来。
赵白煜原是只订做了一套成衣,尺寸、样式也都是比照当初赵安陵原样复刻。
那掌柜倒是个精明人,晓得这单卖买做成后,下半辈子便不须愁了。于是开出高价,紧急寻到二十余位手巧的绣娘,用了短短一个白日,便赶制出来两套成衣。
赵白煜瞧那针脚绵密、绣功严谨,比之宫里的尚衣监纵有不如,可放到民间也属一流。
给了那掌柜多多的赏钱,便叫关人试衣。
关人这才晓得那两件白衫竟是给自己做的,当下也不与大哥客气,便披了一套在身上。
眼下时过初更,月光打窗外斜斜的照进来,少年白衣,临窗而立,气质飘忽,但恐一把抓不住便要逆着月光,飘进月宫里去。
赵白煜抓起桌上长剑,剑外裹着青皮,将之绑在关人背上,绕关人兜了一圈步子,点点头道:“嗯,像那么回事儿了。”
“像什么?”
赵白煜拱了拱手:“关少侠。”
关人笑道:“那里就像少侠了,大哥少来抬举。”
二人投宿的房间在三楼上,远离打尖儿客人的吵闹,房钱自然也稍贵些。
那些儒生们则是下榻在了二楼上,眼下全都聚在先生房里,讲述今日城中采风的见闻,说城主无道,说百姓疾苦。
儒士手指房中木桌,说道:“那里有一封信件,你打开来瞧瞧。”
“是,老师。”
年岁最长的孩子拿过信封,抽出信件,抖开来读道:“素闻三教大儒,常怀忧君忧国之心、身负安民治世之才。拒狼关位置偏僻、地在边鄙,圣人教化不张,民风刁悍有异。今幸先生来,可以施鸿志。以圣贤之学,驯化百姓,祛异心,正民风。笔墨终浅,望请先生过府详谈。”
书文读罢,儒士面向众弟子道:“好了,说一说你们各自的看法,阿寿先来。”
阿寿便是这些人里年岁最长的,半月以前,才由老师为他行过冠礼。
阿寿道:“老师,学生以为不可。这位拒狼关城主性情乖戾,残忍无道,连年欺压迫害城中百姓,致使民怨四起,倘若我等与贼为伍,便是助纣为虐。子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天下人皆以为我儒家贪权恋栈,殊不知君子出仕为官,为的是推行道义。若要给那无道君主做愚人的工具,倒不如不仕!”
“嗯。”儒士点点头,笑道:“那其他人呢?说说你们的看法。”
“老师,学生与阿寿师兄的看法一致。”
“学生也是。”
......
“哦?”儒士轻笑一声,问道:“还有人想说一说吗?”
“老师。”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那人堆里响起,众师兄赶忙为他僻出一条路来。
此人面容青稚,身材娇小,今岁初春时方才拜入老师门下,大家皆只当他是个孩子,便都十分照顾,可在讨论学问时,却都忘了要问一问他的想法。
儒士面上露出宠溺之色,笑道:“小勉之,你又是如何想的?”
“老师,学生以为,既然行到此地,该为城中百姓铲除此贼。我儒家弟子修的是浩然之气,君子之道,刚健有为、自强不息,倘若放任无为,岂不背离了君子之道。”
他与至圣先师孔夫子同姓,姓子,甘氏,名为勉之,是个十二岁的狠人。
儒士听完哈哈笑道:“君子非但要自强不息,更要胆识过人,你可吃过酒?”
甘勉之道:“回老师,学生还不曾吃过酒。”
儒士起身抓住那孩子的小手,一面往外行去,一面笑道:“那便随老师去城主府上吃些好的。”
说着,便咚咚咚的下了楼去。
城主府前,向看守报过身份,随后便被请去了后院。
一路上穿廊绕住,四下里灯火繁华,园景布置倒也十分雅致,只是在路过一座庭院时,格外留意了一眼。
空气中残存着一股焦糊味儿,地上还有未扫净的碳灰,想必此处不久前刚起过一场大火。
后院厅上,设有一桌一帐,菜品不下二十余种,甚是丰盛。帐内不知藏的是何人,桌前坐着一位老者,想来便是那城主了。
儒士与学生双双入座,便听那老者笑道:“先生能来,老夫甚为高兴,来来来,咱们喝一杯。”
有女婢走上前来,为二人斟满酒。儒士也不客气,当即端起便就饮了。甘勉之喝了一口,顿觉辛辣难当,舌苔发麻,不禁腹诽:“这酒却有甚好喝的?”脸上犹然不动声色。
老者笑容古怪道:“先生好胆气,可就不怕老夫在这酒里面下毒吗?”
儒士浅笑一声,云淡风轻道:“想我萧某人平素好饮,眼下美酒在杯,又岂能因噎废食?”
老者知他说的尽是些场面话,不过倒也能瞧得出此人颇有气量,当下抚须笑道:“老夫夙闻君子坦荡荡,今日一见萧先生,这话倒是不假。”
三人又喝了几杯,老者忽道:“哎呀,瞧我这记性,你们这些读书人呀,就好一个风雅。”随后冲着帐中人道:“快,弹首曲子给萧先生听听。”
话音落,琴声起。
一声铮鸣自帐中传来,琴音悠悠长长、如泣如诉,叫人无端便升起莫名的悲壮之情,这曲子正是当年高渐离送别荆轲所作“易水寒曲”。
老者见那师生二人俱听得十分投入,且面有悲戚之色,不禁嗤笑一声,暗骂道:“果然是穷酸腐儒,一首破曲子,有甚好听的?也至于听出这么一幅酸样子?”
曲尽,老者笑道:“这酒也喝了,曲儿也听了,接下来也该让老夫考校考校先生的学识了。对于驯化百姓之事,先生有何见解?”
儒士摇了摇头,苦叹一声:“哎呀,此事恐怕不行。城主阁下风评甚恶,就连在下的学生也晓得一个道理,效劳阁下便等同是助纣为虐。我萧某人倘是帮了你,往后还如何在弟子面前以师长自处?哎......这个忙,不好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