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清晨。宫府内外,已遍结华灯。
关人不甚爱繁华,因而身边只留了富贵儿与小娥为伴。
小娥手巧,裁了一篓窗花,张贴在家壁与窗棂上,眼瞧着,便觉节庆气氛格外浓烈。
“少爷,这样子行吗?”小娥扶好一张剪纸,问关人意见。
关人目下依旧无法自行站立,坐在院中长凳上。时下天寒,便铺了一层绣垫。他拿手比划着,不时喊上一句,往左一点,过了过了,再靠右些。
小娥性情温顺,总能笑的十分甜美,每日里与少爷聊聊天,听少爷的吩咐做些小事,如此便觉很好。
她笑着问关人:“少爷,今儿个外面好热闹呢,您要不要出门瞧瞧?”
关人拍拍自己的双腿,语气无奈道:“的确有些闷了,可惜眼下行动不便,还是不要出门的好,也省去大家的麻烦。”
富贵儿道:”少爷,你要是想出门瞧热闹,俺就背你去。不管是哪,俺都能把你背去,俺有力气。”
关人笑笑:“还是算了。我不爱繁华,也不愿瞧什么热闹。不过是想随意走走看看,把这座城走上一遍,瞧上一遍罢了。”
富贵儿道:“这有啥难的,俺背你走一遭就是了。”说着,便要扶关人起身。
关人急忙摆手制止:“富贵儿,你听我说。这座城虽说不大,却也不小,真要背上我走一遭,想必得费不少功夫。况且我身子尚虚,实在禁不起折腾。不如等我身体痊愈,到时由你带路,咱们再去走逛一逛。”
富贵儿仍不肯放弃,执意道:“少爷,你放心,俺走路稳当,不会颠到你的。”
面对这番好意,倒叫关人有些头疼起来,心道:“这家伙,还真是一根筋呐。”正为难间,忽地心念一动,问便:“富贵儿,你对城里熟吗?”
富贵儿一拍胸脯:“咋不熟嘛。俺常在外头跑腿儿,城里的每条街道,每条巷子,俺都熟。门面铺子,俺闭着眼都能找见。”
关人一拍手,叫道:“那好,你就一条街一条巷的讲给我听,咱们权当是神游了。”
富贵儿问道:“啥是神游?”
关人道:“你用嘴说,我用耳听。你说到哪儿,我便在心里把你说的地方走一遍,这便是神游。”
富贵儿听了,仍是一知半解,索性不再追问。理了理思绪,便从城南开始讲起。共几道长街,几条深巷,是曲是直,作何名称,街面开几间铺子,做哪种营生。凡此种种,事无巨细,尽一一道来。
富贵儿讲的极有条理。关人靠在长凳上,闭目听着,若非他不时发问一二句,富贵儿还当他是听的乏了,睡了过去。
富贵儿讲米铺,便讲三开的阔气门店,屋檐向外挑出丈许,用以遮阳遮雨。讲到酒铺,便讲店内设瓦缸几口,门前竖旗杆,挂彩色幌子。
关人听闻,心中自然呈现出对应场景,巷道纵横,门市排布,分明目睹一般。
小娥立在一旁,不敢打扰,只是隔些时候便去端几杯茶来,给二人饮用。富贵儿接了茶,也不顾烫嘴,一气喝了,又继续踱步讲起来。
日头缓缓升上中天,在三人脚边投下各自身影。待富贵儿讲完,时候已过晌午。下人送来的饭菜,也早已冷掉。
关人合眸沉寂了好大会儿功夫,待睁开眼来,却道出一句莫名的言语。只听他喃喃的道:“这路走起来,有些别扭啊。”
小娥以为自己听差了,小声问道:“少爷,您怎么了?”
关人皱着眉头,愣愣的想着什么,半晌才道:“小娥,你平时走路快吗?”
小娥道:“有急事便走的快些,无事便慢些。”
关人又问:“富贵儿,你走路快吗?”
富贵儿道:“少爷,俺步子大,走起路来比旁人都快。”
关人一拍大腿,恍然道:“这就是了。富贵儿,你晓不晓得柳条巷子长几丈?”
富贵儿挠挠头道:“百丈恐怕是有的,巷子口都刻着呢,不过俺不识字,不晓得有多长。”
关人看向小娥,问道:“你识字吗?”
小娥双颊微微泛红,点了点头,小声道:“大部分字是识得的。”
关人喜道:“这样,你跟富贵儿替我跑一趟,带上纸笔,将每条街巷,长几丈,宽几尺,尽数记下来。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待过了节庆再去吧。”
小娥点头:“放心吧少爷。”
时至傍晚,宫老差人来请关人前往主宅共进除夕家宴。
酒席宴上,宫老频频举杯,极为畅快。反观三位夫人,则面色多有不善,与关人谈笑间,也多是绵里藏针,话中有话。关人自是听得懂的,却不屑与妇道人家逞口舌之快,只是一笑置之。
宫老自也听得明白,但碍于节庆,不好发作。一等撤掉筵席,便以关人身体未愈为由,不再留他一同守岁。
关人倒也乐得如此,当即行礼告退。
晚间。
富贵儿与小娥侍奉关人睡下后,便悄悄的退出门去。小娥备好纸笔,富贵儿打起灯笼,二人就此出了宫府,一路往城南古牌楼行去。
终归是节庆,一番热闹满城。
各家各户门前皆挂灯笼,爆竹之声此处方歇,远处又起。
时候不久,富贵儿二人便已来到位于此城最南的栖鸿街。
富贵儿打着灯笼,火光映亮了街头古碑上的文字。
久历风雨,碑已剥蚀。栖鸿街三字,因字体较大,篆刻较深,故而极好辨认。另外,街长一百一十六丈五尺,宽五丈,等字样亦能辨别。而其余小字,因风化严重,早模糊了去。
小娥将碑文抄录到纸上,便又同富贵儿赶往下一条巷口。如此奔波一夜,直至鸡鸣方回,却也只是走遍了小半座城池,若要抄录完全,怕是还要两个整晚才行。
天光亮起,小娥与富贵儿照常侍奉关人起居。
今日乃是年节正日。按照风俗,初一这天当休养生息,不必劳作。于是府中丫鬟下人,也只是做些端茶递水的轻巧活儿。
两人熬了一宿。富贵儿体魄健壮,倒与平时无异。小娥则显得有些神情委顿,困乏无力。关人问起,小娥便借口守岁,企图蒙混过去。
关人盯着小娥默然瞧了半晌,直将她瞧得心里发毛,这才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别处。
小娥松了口气,刚要去擦额边的细汗,关人的声音蓦然在她心头响起:“快去睡会儿吧,往后不准再半夜出去抄碑文了。”顿了顿又道:“害的我也一宿没合眼。”
小娥委屈的呢喃了一声:“少爷。”
关人柔声道:“好啦,熬了一晚,也确实辛苦你了。去把抄录下来的碑文拿来给我,就去歇着吧。”
小娥深深的看了关人一眼,回房去取抄录的碑文。
碑文交到关人手上,足有五页多。纸张干净,没有折痕,字体工整好看。
关人命小娥回房歇着,一个人坐在长凳上翻阅纸张。他颇具心力,将所抄录的文字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便已牢牢记住。
他打量着自己的双腿,估算步子的距离。随即合了眼,小半座城池蓦然浮现心间。虽是凭心所构,却无异于亲眼目睹。
心中世界泛起一圈涟漪,栖鸿街头蓦地凭空出现一位少年公子,身材相貌皆与关人无异。
那公子左右打量着街边铺子,伸出手来抚摸墙上的青砖,一切感受浑如实际。
这半座城池之中没有居民,便只有他一个人放步行走,却又显得不大真实了。
最初,他每一步只迈二尺四寸,走完整条街刚好三千一百零七步,与街长暗符。
待到神游第三条街时,便已能够随意放步,不必再刻意控制步子大小。
而当迈入第七条巷道,心感行路有些慢了。心念一起,巷道首尾之间倏地连出一线残影,一息未落,身形已穿越了整条长巷。
他便如寻到了一桩十分惹人的有趣事,一念落下,一念又起。半座城池,大街小巷,尽是他一人身影。
念头一动,身形连闪,眨眼之间已来到了城中最高的望江楼上。
因是半座城池,便不知那一河寒水要流往何处。
刻下,正是日照当空,天光耀眼。少年伸手一指,向西方一划,整个天际忽地暗了下去,河水之中映出夕阳的影子。
一片天下,半座城池。河水澹澹,日薄西山。望江楼上只此一位少年。他痴痴的远眺着绵延无际的关山,心想,定要去山外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