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衍其人,即便是烧成了灰,她霍成君也认得出呀!
永远认得她。
霍成君有些惶恐,……那桩事情,已被岁月洪流带走,不知冲向了记忆中何处去。她早撂开了,撂得远远儿的,她甚至都快忘了,本能地要忘记那桩事的存在。
淳于衍……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昭台?
皇帝冷冷说道:“她经历的事,倒是可以与你一说。”
好似深隔十数年的岁月,那日那晚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们这群经历过事儿的人,个个都藏着一块儿心事,拼拼凑凑,竟能拼叠起一个巨大的秘密。
而淳于衍,便是这个秘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皇帝并没有想过他要这么快让淳于衍现身,情势所逼,他不得不如此了。
淳于衍这个人,皇帝将她安排在至关重要的一角,若非霍成君不识相地闹出了这么一场,皇帝还将深藏她,世人永远不识得她。
她极重要,她是许皇后临终时少数在场的人之一。
刘奭忽然插嘴说道:“父皇,您或将引见一下这位女医——向思儿。思儿至少该知道,她是谁。她曾扮演过多么重要的角色。而今,她又将做什么。——毕竟,思儿也很重要,在十多年前的噩耗中,思儿是仅次于母后的重要角色。”
太子刘奭的脑筋很清楚。
“奭儿忘了,”皇帝沉声说道,“敬武若真是你母后所出,那她自然重要——如你所说的那样。然而,她并不是。”
“父皇?”
刘奭有些焦急。
看来皇帝是铁了心今儿要揭开事情真相了。他既言之凿凿口称思儿并非许皇后所出,那必是真的了。这一点,自打从皇帝口中表露后,刘奭便从未怀疑,但他满以为,皇家爱面儿,君王饰讳,父皇必定不会当众揭丑的。
他毕竟稚嫩,算错了帝王的心思。
……要不然,女医淳于衍也不会在今时今地出现。
皇帝想将故事说完。这能使他不必掣肘于霍成君那个疯子。
但霍成君明显已经感觉不对劲了:“陛下,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指着女医淳于衍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皇帝说道:“你不是说朕扯谎骗你么?朕告诉你,骗你,朕半点儿不屑。你也不配。”皇帝果然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心思皆往深了藏,那面儿上,是半点也不露痕迹的。他又说道:“你不信朕深厌恶的公主是你的女儿,朕便非要将真相告知你。今日朕将‘证人’也寻来了,由不得你不信,有甚么话,你都可以问你这位‘故人’。”
“哼……她?她能知道甚么?”霍成君终于又有了几分当年倨傲的样子,不屑地指着淳于衍说道。
皇帝刚想回应霍成君,却忽然想起淳于衍是许皇后生产之际,片刻不离身服侍在侧的人,不由再想起故皇后,悲从中来……
他便不做声了,有些哀伤地闭上了眼睛。
淳于衍走上前一步,看着霍成君,说道:
“婢子淳于衍,能知——公主敬武,非许皇后所出,而是,废后霍成君之女。”
霍成君涨红了脸,狠指着她道:
“你——你胡说八道!!”
霍成君情绪不为自身所控,又有些疯癫起来,她疯狂地一把将跟前的淳于衍推翻在地,淳于衍因家变之故连遭打击,身子已不如年轻时康健了,虽为医女,这心存愧疚的许多年来,亦不会宽心养生,因此整个人过上了病气,更是孱弱非常,被霍成君这么狠劲儿一推,整个身体便“飞”了出去,狠狠砸在门框上,当即便觉眼前一片黑,天地都在旋转,直要晕了过去……
太子仁厚,跑过去将她搀了起来:“既这么,还是有话便说,说开了才好。”因又向霍成君道:“你这女人,果然没半副好心肠,……怎下手这么狠呢?”
淳于衍坐地咳了几声,在太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爬了起来……
那霍成君也不顾他们,眼睛直勾勾地只盯着君王,她半丝儿没有慌神,反“咯咯”笑了起来……
“陛下,你道我真爱你么?你道当初我嫁与你,不为荣华富贵,单为你这么个人?呵,当年我霍成君才貌兼备,家世高门,怎样的人家嫁不了?!若不是……呵呵,若不是当年阿迟大长公主来大将军府上寻爹爹议事,被藏在珠帘后的娘偷听了详情,知你这穷臭的小子即将为储君,取代昌邑王刘贺登大寳,娘又怎会愿意将我许配于你?!我当年若不知嫁与你即能成为大汉未来的皇后,母仪天下,你当我霍成君会择你为夫君?刘病已!你这又脏又臭的烂叫花子……你配娶我高门富户女吗?你配吗?!”
霍成君先时还好好说话吶,忽然便又“疯癫”起来,扯着嗓子泼妇似的喊……这字字句句,皆是诛心犯讳的,皇帝若追究起来,有得她好看。
皇帝却很平静,不似要做出甚么过激的举动来。
但那脸色却略略有些苍白,不大好看的。
他忽然走近了霍成君,蹲下身子来,望着她:“朕不配。”皇帝压低了声音,落字又狠又稳:
“你说得对,朕不配。是朕配不上你,但朕也从未有过高攀的心思,你这大将军府上的高门小姐,换朕从前,朕看都不敢看一眼。——可是霍成君,你为何非要入宫呢?若你不争皇后之位,朕的平君也不会……”
他哽咽,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狠戾,盯着霍成君的眼,一刻也不肯放松,他忽然冷笑道:“你还拿你女儿威胁朕?——你竟敢拿你女儿的性命威胁朕?霍成君,朕才恨毒了你!朕才该宰了你女儿,以泄心头之恨!”
皇帝已完全失去理智,言罢,回身便一把抓过敬武的胳膊,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忽然使狠用力,狠掐她的脖子,口里不停,几是嘶吼:“霍成君,朕掐死你的女儿!不消你动手,最该教她死的人,应该是朕、是朕!”
皇帝动起狠手来,无人敢阻拦。
甚至是亲军、太子,无君上命令,没一个人敢擅自出劝。
甚而连霍成君都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吓懵了。
可怜敬武,瞳仁里充满惶恐、惊惧,她从不曾想过皇帝会这样待她。而脖颈处的力道重重覆来,更是压得她疼痛难言,几欲死去。
太子刘奭终于忍不住,狠扑过来,想要扯开皇帝的手:
“父皇!父皇万不可如此!思儿……思儿快没命了!”
太子一个扑空,害自己也摔了地上,被他绊倒的椅子砸过他的脚,盖在他的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实在受不得……
皇帝已将敬武狠狠砸在门框上,敬武险些疼晕过去!
帝王狡猾,自己脱了身,已离得霍成君远远儿的,便稳了气息,不再管敬武,反向亲军使了个眼色,统领会意,几名羽林卫上前,将敬武扶了起来。
皇帝沉声:“察看一下敬武公主伤情怎样,马上传太医令入昭台宫,快。”
敬武虽眼冒金星,被砸得整个脑袋都发懵,但她还是清清楚楚听得她的父皇说了什么话。
她险一些儿便要哭了出来。
原是这样。君王城府这样深啊,为救她,不惜用此等方法。
皇帝接过随驾从侍递过的热帕子,擦了擦手,又扔给了从侍,自个儿坐方才的座上,整饬衣襟……
君王威仪不减。
“奭儿,自己起身,摔疼了没?”
刘奭举起头,呆怔地望着皇帝。他眼看不过一瞬间,皇帝几下便转回了局势……他的脑子,完全还没适应哇。
待他醒转来时,猛地从地上爬起,也不顾捂自己伤口,跳到敬武跟前,慌道:“思儿怎样?”
霍成君只觉自己被耍了一般,恼怒不能已:“刘询!没想你竟这样狡猾!我看错了你、看错了你!!”她扯着喉咙,发出一声尖利的叫,便张牙舞爪欲扑过来……
自然没能成。
她这时已是完全不能靠近君王。这发狂的疯妇,只迈出了一步,便被皇帝身边的亲军羽林卫所制服……
皇帝坐着,悠闲地接过身边从侍递来的一杯热茶,仿佛方才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
他抿了一口茶。
“给太子殿下也倒一杯。”
皇帝做了个手势。
很快,刘奭的手中也出现了一杯热茶。
一切都复归平静。
就在大家以为一切都结束时,不妨皇帝来了这么一句:
“朕没有骗你。”
霍成君被羽林卫制着,蓬头垢面,像个老妇。没妨听到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愣在那里,旋即,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恍然隔了两个世界。
“朕一个字儿,也没骗你。”
皇帝缓站了起来:
“敬武当真是你女儿。”
她落泪,泪雾中藏着一丝笑。
故事,就要从这里开始。
太子略顿,说道:“父皇,容儿臣向思儿介绍一下女医淳于衍罢——她并不识得淳于衍呢。思儿有权知道。”
皇帝稍点头。
“思儿啊……不管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兄长——永远都会是你的兄长。”
敬武狠狠点头,眼泪糊了眼前一片。
“淳于衍……她是当年照料临产恭哀皇后的女医,恭哀皇后遇产厄之灾,临终时,女医淳于衍,也随侍在侧。是她——受霍光夫人指使,掺附子入药,害得恭哀皇后一命呜呼。她是杀人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