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满富是十三岁净身入的宫,这个年纪以内监来说已算是不小了,起码宫内负责净身的老刀匠就不怎么不乐意给八/九岁以上的男童们动手净身,一刀下去切是好切,但之后一个长不好却极有可能没了命,传出去不清楚的会以为是刀匠手段不行,太败名声。
而张满富之所以能成功请了宫里最老练的刀匠净身入宫,全是看在了领他进宫的师傅面子。
就如同当朝文武百官们拉帮结派、各成派系一样,在大内,宫女太监们也都拥有各自的势力体系,只不过因为太监无后,这种派系更多的维系则大都靠在了师徒、同乡,若是能有亲族血缘,哪怕再偏远,也会天然的亲密许多,相互扶持。
张满富的师傅当初是寿宁宫太后娘娘手下的大管事,便是他家里拐了十几个弯的亲戚,其偏远程度,便是张满富本身都弄不清这位亲戚是到底算是他的什么,若非家乡先后遭了大旱、饥荒、瘟疫,种种惨事,实在是找不出别的活路了,他的爹娘这辈子恐怕也不会为了张满富攀回这么一门亲。
不过幸运的是太后娘娘宫里那位大管事看张满富长得还算清秀,又是满脸机灵像,没怎么犹豫便决定认了这门亲,甚至都有了好好培养一下就将满富当做自己接班人的打算。
有了这样比普通小太监高出许多的起点,张满富在宫内的前程本是不该止步于一个毫无油水的犬舍总管的,但让管事师傅很失望的,却是张满富偏偏就是个点不化的木头脑袋。
木头脑袋的意思不是指愚笨,张满富这小子和看上去一样的聪明机灵,记人记事、回话记账都是一学就会,干活出力也不是偷懒耍滑的人,但只可惜,放不下脸皮,软不下膝盖。
张满富进宫时是十三岁,这年纪早已知事,甚至脾性都也已算是定了下来,而在家时,张满富却也是家中幼子,父母兄姐都多了几分疼爱照料的,虽然因家境清寒吃了不少苦,但欺辱委屈却没怎么受过,张满富也因此依旧存了几分傲气,即便面对的是天之骄子的皇家,也并不愿意狗一样的伏在地上讨好巴结,被打了左脸还要谢着恩再犯贱的将右脸凑上去。
而为人奴婢,若连这点脸面都舍不下,便是脑袋再怎么机灵也注定了不会有什么前途,张满富倒也有自知之明,出师后就干脆的求了师傅甘愿放弃了在主子身前伺候的好活计,自求被打发了到兽苑,这一呆便是几十年,并且再也没有了出来的机会。
在这几十年间有没有后悔其实张满富自个也说不清楚,但因为后悔了也没用,张满富也就不去细想,就这样自得其乐的这犬舍里安心的干着,自觉起码伺候猫狗比伺候人容易的多,只要让它们吃饱喝足了,最多带着溜溜弯顺顺毛,便再没什么旁的麻烦。
雪团儿就是在这会儿出生的,听到太后娘娘想养只猫儿的信后,得了师傅嘱咐的张满富亲手挑了纯种的公猫母猫配了种,下了五只小奶猫出来,只有这一只,毛色最漂亮,顺溜、没杂色,眼睛又还是百里挑一的异色鸳鸯眼!
在犬舍待的久了,张满富自然知道有这样的眸子的猫虽然看着好看,但十有八/九眼睛都会不怎么好使,不过这是用来给主子解闷的,也不用它们去逮耗子,眼神好不好倒不是紧要,张满富一眼就相中了它,一日日小心照料着,直到不过巴掌大的奶猫能跌跌撞撞的爬起来了,才与几只旁的品种的奶猫一起送到了太后那挑选,果然便挑出了张满富养出的猫崽,起了雪团的名字。他因为这只猫得了一笔不轻的赏钱,以及日后能升为小管事的功劳资历。
两年之后,太后的那边忽的将已经长大了的雪团儿退了回来,因为它瘸了一只后腿,寿康宫那边的说法是雪团趁人不注意时爬了屋顶不小心摔下,这才将腿跌折。不过张满富听到的一瞬间就已经在心里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不过屋顶那么点高度就能将一只波丝猫摔着?别说雪团只是眼神不好使,它就真是个瞎子也绝不可能!
而之后张满富检查过雪团后,也从它皮毛下到处可见的隐蔽伤痕上证实了自己的论断,雪团的腿明显是被人打断的。
但心里再怎么清楚,张满富自然也不会真傻到说出来,太后娘娘是何等“慈祥良善”的人?她老人家的猫儿断了腿,自然只能是雪团没福气,自个跌断的。
虽然断了腿又被太后扔回来的雪团已然没了用,但张满富瞧着它可怜,却也没有按惯例处理了,而是自个养了起来,也就是在这之后,事情才真正有了不同。
在这之前,雪团对张满富来说也就是他替主子们养的众多猫狗中的一只,并没有任何特别,只不过是每日里不得不做的活计,但自此以后,雪团却是张满富自个乐意干的,给自个养出的宠物,虽然是一样的程序,但这其中的心情不同,自不必说。
正是因这这份全心的在意,因为断腿几乎奄奄一息的雪团在张满富的照料下很快便好了起来,本来胆怯的性子也因着张满富的善意逐渐变得喜爱亲人,每日里有事没事的总要凑到张满富身边挨挨蹭蹭的撒娇,但也只限于张满富,对上别人雪团却依然很是戒备,碰都别想碰上一下。
这种独属于自己的亲昵更让张满富生出了一种微妙的自得,或许正是因为这缘故,等得半年之后听到了太后心血来潮突地吩咐犬舍再将雪团送回去的消息后,张满富才会觉得那般的难以接受,雪团分明是他的,是他一手配种、仔细看顾、小心照料,才能长到了这么大,才能这般漂亮温柔,善解人意,凭什么,凭什么那高高在上的太后一个心思、一句话,就能那般轻易的夺走它!?
在心间猛然泛起的不舍、担忧、愤怒种种情绪让张满富不能平静,而这份不平却又不能向那位高高在上的施加者发泄回去,于是最终,张满富将这份不满施加到了比他更弱小的存在——雪团儿身上。
他不能违抗懿旨将活着的雪团留下,却可以用一碗下了毒的猫粮留下死了的雪团。
在之后没有雪团儿的几十年里张满富有没有后悔过连他自个也不敢细想,同样的,因为后悔也没有用,他也就照旧和以往一样一日日的活着,把空荡荡的心情埋下假装一切都安然无恙,一直他垂垂老矣时再次看到了雪团,
雪团不是来报仇的,正因为张满富对雪团再了解不过,所以张当他看到雪团的第一眼就已清清楚楚的知道了这一点,那不是仇恨怨气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埋怨,还和以往的时候一样充满了亲近与关心,似乎当初被毒杀的经历从来就没发生过。
直到那一刻,张满富才这般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确是后悔了,从雪团僵硬的死在自己手里开始便已经后悔,一直悔了几十年。
不过没关系,当张满富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摸着并无实体雪团时的这么想着,他已活够了这辈子,雪团已等了他几十年,好在总算不用再等下去,等到他死了,等到下辈子,若是雪团愿意,他也一定会再好好的养雪团一回,给它喂食,为它梳毛,与它一起在午后懒懒的晒太阳,听着雪团在他手下舒服的轻轻叫——
那声儿又甜又软,像是小娃儿撒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