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的唇落下来,马车便突然又是一个颠簸,他眸光一动,止住了适才要做的动作,一把将她给捞了起来。
宋然重新坐回到他的身边,手腕却被他紧紧握住。
那只手十分有力,掌心传来灼热的温度,她的心口隆隆地跳着,许久都平息不下来。
沈寒溪的态度却好整以暇,仿佛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受惊的马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冲,夺了马车的哑巴握住缰绳,往前疾驰,没多久便被一名轻功好的锦衣郎追上,他躲过对方的刀锋,一跃而上车顶,与对方过招,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仍有数名锦衣郎骑马紧跟在后。
听着车顶传来的打斗声,宋然神色渐渐镇定下来。
那日哑巴已经躲过了廷卫司的耳目,只需去另一个城门找杭大,便能趁廷卫司的注意力在她身上时混出城去。
哪知,他还是为救她回到了这险恶的境地。
她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又觉得可惜。
自己迄今为止做的一切,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马车晃动得她五脏六腑都疼起来,顶上传来男子严肃的语调:“前方不远就是断崖,你家大人也在车内,先将马车停下!”
那与他对打的锦衣郎不知他话里的真假,怕他是以此为诈,攻势反而越发凶猛,欲图将他尽快拿下。
哑巴只得咬紧牙根与他周旋,终于将他逼下马车,却忽而腿上一紧,竟被对方一并拉下,重重滚落在地。
糟糕——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车内沈寒溪察觉到不对,带着宋然来到车门处,拉开车门,见马车果真正奔着一处断崖而去,风灌进来,吹得他身边的姑娘脸色苍白。
她可不想把小命送在这里,忍不住看向身边的人,期待他能想个办法。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看本官做什么?”
她道:“您神通广大,出去驾个车想必不成问题?”
沈寒溪肯定地告诉她:“来不及了,只能跳下去了。”
宋然哭丧着脸:“您别吓我。”
沈寒溪不理会她的恐惧,算准时机,在她背后重重一拍,将她推了下去。
宋然虽然害怕,却并未尖叫,只是在落地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因落地的冲击,她有片刻失去了意识。脑中轰鸣,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谁关切的声音:“宋姑娘,宋姑娘……”
宋姑娘,那是在,叫谁……
“唔……”她缓缓爬起,意识也清晰了起来,万幸沈寒溪将她推下来时,瞄准了一处草丛,她才没有摔断腿,可是脸颊仍然被一些小灌木划出了细细的口子,火辣辣的疼,右边的手臂也一阵麻木。
“哑巴。”她看清面前的人,唤道。
男子将她扶起,她从他藏在凌乱的额发下的眼睛里,看出一丝内疚:“我……其实并不是萧砚。当日不过是假借萧大人之名,换取你的信任。我……”
她在他的搀扶下坐起身子,将头上的草叶摘下去,语气轻描淡写:“我知道你不是萧砚。”又道,“你若是萧砚,我就不救了。”
他微微怔在那里。不等多说什么,便又听她催促自己:“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他忙将她拉起,往追兵的反方向跑。虽然他轻功了得,但带着宋然这个拖油瓶,难免使不上力。没跑几步远,就被几名锦衣郎截住了去路。
黑色锦衣,佩黑色的龙纹弯刀,是沈寒溪的影卫。
廷卫司中高手如林,影卫更加是个中翘楚。那领头的小个子抬起圆顶黑纱帽的帽檐,露出黝黑的面孔:“又见面了啊,这回看你哪里跑。”又对宋然道,“宋姑娘,还说这人同你没关系,我看,他是你的相好吧。”
哑巴将宋然护在身后,否定道:“休得胡言。”
“她愿意替你蹲大狱,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救她,好一对落难的小情人。”夏小秋朝前行过来,劝她,“宋姑娘,你不如跟了我们大人,弃暗投明,如何?”
哑巴闻言,几乎被额发盖住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冷光,姑娘家的名节,怎能容他这么败坏。谁知,衣袖却被轻轻扯住。他回眸,见宋然朝自己默默地摇头。
他握紧手中弯刀,盯紧夏小秋的动作。他不擅长用武器,身上常备的也就只有几把短匕首,这把刀还是适才从那锦衣郎的手中夺来。他没有自信可以冲出重围,但即便拼上性命,也要将身后的姑娘平安救出去。
一个凉悠悠的嗓子在旷野响起:“夏大人可真会替本官安排,也要看本官想不想要。”
影卫为说话的人让出一条路来。
相对于宋然的狼狈,沈寒溪丝毫没有受伤,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只有靴子上落了一些灰尘。
“放着好好的江湖侠盗不做,偏偏跑来搅京城的浑水。风十三,你以为能逃离本官的手心?”
他的目光落在宋然身边的男子身上,渐渐幽深莫测起来。
宋然在男子身后恍然,小声道:“哑巴,原来你便是风十三。”
他道:“嗯。”
“所以,你给江漓漓的那一对金镶玉的牡丹簪首,便是郑贵妃丢的那一副?”
他为她的重点一默,点头道:“是那一副。”既然入了宫,为了掩人耳目,便顺手盗了样东西。
她又道:“江漓漓做人不地道,日后同她要回来。”
他木头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本还担心她在廷卫司待了几日,会受到惊吓,可是如今见她还记挂着那副首饰,便放下心来。看来,她在廷卫司并未吃多少苦头。
“好。”
宋然同风十三说话时露出的亲昵神态,让夏小秋神色沉下来。
诱风十三入局,本来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可是他并不十分得意。大人可还在呢,这两个人就开始打情骂俏了?
沈寒溪却神色平常,踱步往前,对风十三道:“风十三,你可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
风十三自然很明白眼下的处境,若是今日他只对上夏小秋一人,还能有一丝胜算。可是再加上沈寒溪和这么多影卫,便连这一丝胜算也无了。
他今日本就是上门送死的,但是,在死之前,他有一个条件要与沈寒溪交换。
他将手中弯刀丢掉,又从腰间和背后分别掏出两把匕首,丢到地上。
“放宋姑娘回家。在下的事,她不知情。放了她,在下随你回廷卫司。”
宋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看向他。身边的男人仍旧木得像一尊雕像,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可靠。
夏小秋高喊道:“大人,此人狡诈得很,万万不可同他谈条件!放了小丫头,我们便没了筹码,他这种鸡鸣狗盗之徒,皇城守卫森严,他都来去自如,只怕再牢固的监狱都困不住他!”
哑巴看向他:“原来你对西廷的守卫,这么不放心。”
夏小秋咬牙切齿:“你少来挑拨离间!”
哑巴不应,仍旧是平平的语调,对沈寒溪道:“杀了宋姑娘,你的秘密便会天下皆知。”
沈寒溪神色丝毫不变:“便知道你会这般威胁我,可是你不要忘了,那不仅仅是本官一人的秘密。”
听了此话,哑巴的眸中总算有别的情绪,却转瞬即逝,他低低道:“在下不知你说的是何人。”
“那个你不知是何人的人,昨日还拿她自己的身家性命相威胁,希望我留你一命。”
他沉默良久,才道:“放了宋姑娘。那日我听到的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否则,你的滔天权势和荣华富贵,便葬送在此。”
宋然想,沈寒溪是何等人物,如此威胁,只会让他更加强硬。
谁知,他却出人意料地道:“好,本官答应你又何妨。小秋,把人送回去。”
宋然身形一定,夏小秋也身形一定,有些难以置信:“大人不可!”
转瞬又明白过来他为何做这个决定。只要这小丫头还在陵安城,大人想请她回来,不就是一句的事儿吗?而且,有这小丫头在,料得他风十三有再大的能耐,也不敢轻易再逃。
宋然不由得望向沈寒溪的方向,对方却一眼也没看她,翻身上了一名锦衣郎的马,俯视的姿态,对她身边的男人道:“廷卫司的路你认得,自己请吧。”
哑巴点头回应,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到宋然的肩头:“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宋然不由得望着他。有风吹过,拂开他的额发,她便看到他的眼睛。温和而又深邃,仿佛全世界的星光都在这双眼睛里。
眼前的这个人,武功高强,临危不惧,又肯放下一切来救她,这样的品行,令她十分中意……只可惜。
“哑巴,你还欠我五十两银子,你不能死在廷卫司。”
“待我死后,那五十两银子,会有人送到你的府上。”
“那不一样……”
沈寒溪看着二人依依惜别,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宋姑娘日后最好不要再落到本官手里,再有下次,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风十三将胳膊从宋然手中抽出来,翻身上马。她轻轻握住他适才偷偷塞入她掌心的东西,触感温润,似是一枚玉。
她在心间叹了一口气,本想帮他,谁知却成了帮助沈寒溪拿捏他的棋子。
从很久之前她就在想,有情有义的人,总是历尽坎坷,反倒是沈寒溪这种心狠手辣的人,在世间混得如鱼得水。
真是混蛋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