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结为莫逆(1 / 1)

“我便是耿恭。”少年含笑答道。

马娟一惊,后退两步,上下打量了一会,摇摇头,自言自语:“耿恭怎么会是个毛头小子?他不会是胡言乱语吧。”

少年哈哈大笑:“耿恭难道一定会是一个糟老头子吗?瞧你油头粉面的,像个小姑娘一样,不学拿针穿线,捏着一块破铜烂铁来做什么,这是耿府,可不是什么铁匠铺。”

马娟脸微微一红,柳眉倒坚,生怕耿恭认出自己女扮男装,叱道:“我以为耿恭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原来是一个乳臭未干、只会贫嘴的小滑头!”

耿恭似笑非笑地望着,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像姑娘一样的小伙充满了好感,对于他的大闹,居然丝毫不气。

“好,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是耿恭,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父亲上阵杀敌?”

“你父亲?”耿恭有些糊涂,忽见他眉目间与马防有些相似,立马醒悟过来,想起昨天马防气呼呼离去的样子,童心忽起,似笑非笑地学着马防一高一低地来回走了几步:“我知道了,你是马防的儿子。”

原来,马防少年征战沙场时,左脚受过伤,所以走路有点摇摇晃晃,马娟见耿恭这样,怒不可遏:“不错!我便是!你为什么要到皇上那里说坏话?今天不说清楚,本姑……本少爷取你狗命!”

耿恭一凛,目光变得严肃,敛容道:“外戚不宜典兵,这是汉兴以来历史教训,难道你不懂吗?”

马娟愣住了,她可没想这么多,可不想这样就服输,嘴一撅,道:“什么外戚不外戚,外戚就不能像平常人一样建功立业了吗?”

“我兄冒死力谏,不可让外戚典兵,上为国家,下为私情。”

“好啊,耿恭,你终于承认是为一己之私了。”

“不错。我祖父耿况,与你祖父马援,共在光武帝帐下为将,同生共死,浴血无数,情同兄弟。我叔父耿舒,曾追随你祖父,征讨武陵五溪蛮,同肩作战,你祖父病逝前,我叔父寸步不离,守在床头。马家与耿家是世交,我怎么忍心见你马家他日有夷族的危险……”

耿恭话未说完,便觉一道剑光如闪电般掠过,慌忙缩头,拨剑挡住。只见马娟一边挥剑,一边哇哇大骂:“耿恭,你出言不逊,竟敢诅咒我家,别跑,让你尝尝马家剑法的厉害!”说完,一剑接一剑,如大江之水,滔滔不绝,连绵不尽。

耿恭不慌不忙,只守不攻,一一挡住,嘴里不停:“古往今来,外戚干政,身死名灭,数不胜数,诸吕擅权,霍氏谋逆,王氏篡位,哪一个外戚不被夷族?”

马娟一震,她读过史书,当然知道吕后死了后,陈平、周勃平定诸吕,将吕氏杀得一个不剩;霍光的妻子霍显毒杀许后,使其女为后,霍氏一门骄奢,霍光死了后,汉宣帝立诛霍氏满门;王莽篡位,更不必多说了。

“外戚之中,不也有卫青吗?”马娟怒吼一声,剑势不减,只见剑光闪闪,牢牢将耿恭笼罩。

“没错,试想你父,待遇之隆,可与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相比?”耿恭信手一挥,立即化解了马娟的功势。

“那当然比不上。”

“文治武功相比呢?”

“当然比不上。”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战功赫赫,待遇隆厚,仍然被汉武帝所忌。他死后,儿子参与戾太子叛乱,满门被杀,连他的姐姐卫子夫皇后也被杀,卫氏竟被夷族。卫青都是如此,你父亲呢?”

马娟冷汗连连,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耿恭字字珠矶,让她幡然醒悟,是啊,怎么可以贪图一时功名,而被诛夷九族呢?可马娟不甘心,她今天是来找茬的,怎么可能就此罢休呢。“不要花言巧语了,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要是战胜了我,我便服你!”

马娟身形急动,刷刷刷几剑,剑剑直指耿恭要害。耿恭气定神闲,信手挥舞,只听得叮叮咚咚,响声不绝,无论马娟如何进攻,都被耿恭轻松化解。马娟心惊,她从小随父学剑,马家剑法十分娴熟,可无论怎么进攻,都碰不到耿恭半片衣袖。

耿恭突然哈哈一笑,大声叫道:“着!”一剑将马娟头顶的发钗拍掉,再使出一招“剑指天日”,从下至上,将马娟的剑往上一挑。一股巨大的力气传来,马娟拿捏不稳,啊地一声惊呼,剑已脱手,飞上半空,然后“啪”地掉落在地。

“好,少爷好身手,那兔崽……小子目中无人,十分毒辣,哼,这下知道我耿家剑法的厉害了吧,少爷,将他绑起来,送到京兆尹那里去,问他一个擅闯之罪……”马福兴奋不已,嘴巴又控制不住了,门吏也齐声起哄。

马娟自小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她脸色惨白,咬着下唇,柳眉微蹙,泪水在眼眶中滴溜溜打转,脚一跺,拾起剑,别在腰间,一言不发。耿恭心底无端涌起一丝爱怜,忙俯身拾起发钗,见发钗上描着几朵菊花,十分秀丽,传来淡淡香味,心里微觉奇怪,也没多想,便递给马娟。

马娟“哼”了一声,劈手夺过,嗔道:“谁要你献殷勤了?你不过比我力气大,剑法嘛,稀松平常,不过如此。要比,咱比箭法。”

耿恭嘴角微扬,脸上浮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这箭法怎么比?”马娟指着百米开外的一颗枝枝桠桠几近光秃的梧桐树:“看到没,树上有几片快要凋零的叶子,谁射落它,谁就赢了。”耿恭看到那几片孤零零的叶子在风中飘荡,半信半疑:“他难道真有这么好的箭法?”

马娟弯弓引箭,屏住呼吸,弓开如秋月行天,只听“嗖”地一声,箭去似流星落地,远处那片树叶主微微动了动。马娟长舒一口气,傲然道:“耿恭,还不去看看有没有射中。”耿恭呵呵一笑,摆手道:“不用看了,射中了。刚刚树上有八片树叶,现在只有七片了。将门无犬子,伏波将军的后代,果然名不虚传。”马娟将弓箭递给耿恭,才发现手心冒汗,刚才她也没有多少把握,没想到居然射中了,她耸耸肩,一脸不屑,故作轻松:“雕虫小技而已。”

耿恭拿着箭,瞄准树叶。这时,一群大雁飞过,一声长鸣,声动长空。耿恭心念一动:“射中树叶算什么?最多只是平局,倘若射中天上的飞雁,那才叫本事!”遂弯弓朝上,对准头雁,用力一射,箭如流星,奔驰而去。那雁如断线风筝,歪歪斜斜,从空中一头栽落下来。马娟不禁骇然,暗想:“父亲说箭法到了超高境界的人,人与箭心意相通,人之所想,箭之所至,无往不利。这耿恭小小年纪,箭法就这么高超,难道达到了父亲说的那个境界了?倘若不是亲眼见到,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这时,马福带人将两支箭拾到,一箭穿透树叶,一箭射穿大雁头部,马福赞道:“少爷好箭法啊,天上飞的雁,你看也不看,猿臂一舒,就把它射落了,那什么楚国的养由基,秦国的白起,魏国的什么什么,见了小主人,也是甘拜下风、自叹不如……”

马娟此刻心悦诚服:“耿恭,你的箭法如神,真是世间少有啊。”耿恭哈哈大笑:“你的箭法也不错,一箭穿叶,真是将门之后。对了,还没请问你尊姓大名?”

“我叫马镌。”马娟女扮男装,自然不敢吐露真名。

“你我一见投缘,不如对着这射下的叶与雁,向天盟誓,结拜为异姓兄弟,你就叫我耿大哥,好不好?”

“少爷万万不可,这个小恶人这么凶狠霸道,不分青红皂白,冲进来便将皇上御赐的牌匾都削烂了,你要和他结拜兄弟,老爷知道了,非要责骂你一番不可。”马福喊道。

耿恭一愣,惊道:“你、你为何要削烂牌匾?那可是先帝所赐……”随即想道:“马家与耿家仇怨甚深,哥哥很是担心,他削了先帝赐的牌匾,算是因果循环吧,不如抛开一切,就此化解。”遂叹息道:“大哥总说我耿家三世为将,为人所忌,总想将‘世代良将’的牌匾取下,现在削烂了,也好,也好……”

马娟愧疚道:“对不起,耿大哥,是我不好……我、我不能你结为兄弟呢……”耿恭心想:“这马兄弟扭扭捏捏,怎么有点女孩子气?”却未多想,一把牵过马娟的手,只觉柔嫩无骨,细腻无比,不禁一愣。那马娟顿时满脸通红,用力一挣,将手扯出,嗔道:“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耿恭哈哈一笑:“马兄弟,我们将这雁烤了,边吃边聊聊你们马家的兵法、剑法与箭法,怎么样?”马娟是女孩子,箭法还行,至于马家的兵法、剑法,都是一知半解,学不到两三成,当下避实就虚:“耿大哥,我国马上用兵西域,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耿恭又一把抓过马娟的手:“来,到我房间一瞧。”

马娟略略挣扎,可耿恭握得好紧,只好由他握着,心里涌出异样感觉,随耿恭来到房间。房中间一个大沙堆,高高低低,地形复杂,上面插满了长短不一的木棍,马娟睁圆了双眼,好奇地望着,心想:“这是什么呢?”

“镌弟,你看,我按照南匈奴的描述,堆成西域地图,鄯善、疏勒、于阗、车师、乌孙诸国,尽在其中,这边是北匈奴。这几日,我练剑之余,便专心研究,熟记于心,以便战时因地制宜,排兵布阵。”耿恭逐一指着西域诸国,将其地势、风俗、国情、人文等情况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马娟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耿恭,敬佩之情油然而起:“他年纪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为什么他学识这般渊博呢?”

“欲平匈奴,必先平西域。匈奴以西域为前线,广征西域诸国兵,共同侵我边陲,可进可退,得地利人和。西域若平,一者,战线前压,我国边境自会安宁,又以夷制夷,利用西域,驱逐匈奴,免我国兵马之劳,一举两得;再者,汉兴以来建立的西域与我国通商之路重新打通,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各得其利,民必能安居,国库必能充盈。有此二者,西域不可不征!”

快乐的时光总是太匆匆。马娟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夜已深,油灯烬。耿恭伸了伸懒腰,起身往灯里加了点油,道:“镌弟,你我的祖辈父辈便有交情,可谓世交了,今天聊得这么投缘,若不嫌弃,我们抵床而睡,听说马家剑法奇拔峻秀、高远绝伦,我们明天早早起来,再好好切磋,让我见识见识。”

马娟满脸通红,嘟嘴叱道:“你胡说什么?谁要和你睡了,臭也臭死了,我要回去了。”耿恭一愣,看到马娟娇羞无限的样子,清丽动人,心中一荡,道:“镌弟,你若是女孩,一定有沉鱼落雁之容,就像前朝的王昭君一样。”

马娟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抿嘴而笑。耿恭不解,问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马娟笑意不减:“先帝以前还在草莽时,见到了年幼的阴皇后,忍不住神魂飘荡,立下‘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的心愿,今天耿大哥夸我如王昭君的容颜,难道也有心愿吗?可惜我是一名须眉男儿,不免让大哥失望了。”

耿恭正色道:“我怎么敢和先帝比?作为臣子,当仿效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万里追敌,封狼居胥,方不负九尺之躯!”马娟眼里闪过一丝调皮,道:“耿大哥,那是我说错了。”

“镌弟,不若我们一同出征,共建功业,可好?”

马娟歪着头,吐出舌头,道:“耿大哥,你不是说外戚不宜典兵吗?”

耿恭怔住了,不知如何应答。

“好了,我可没你那么志向远大……夜深了,我得回去了,不然,我父亲又得责备我。”马娟说完,不顾耿恭挽留,径直走出耿府,跨上汗血宝马,融入茫茫夜色。

耿恭站在门口,举目远送,竟然有些惘然。回到房间,来回踱了数步,感觉心空空的,听得外面北风呼啸,忽然想起耿府与马府在洛阳一东一西,相距甚远,必须经过乱山冈,暗叫一声不好。这乱山冈本来荒无人烟,十分荒凉。近日却来了一伙人,据住山冈,为害四方,行踪不定,时聚时散,喜欢在夜黑风高作案,行人惧怕,白天结伴而行,晚上无人敢过,京兆尹数番派人围剿,每次扑空。

想到此处,耿恭担心不已,冷汗直流,心想:“这镌弟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向马家交待?这马、耿两家的矛盾,不更加激烈了吗?”再也坐不住了,连忙拿起佩剑,一跃上马,双腿一夹,马如飞箭,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耿恭纵马疾驰,焦急不已,一路狂呼,除了黑茫茫一片,哪里还有马娟的影子?他不禁暗思:“难道镌弟的汗血宝马跑得快,所以追不上?他、他到底怎么样了?”正想着,马已来到乱山冈的脚下。

耿恭跃下马,丝毫不惧,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马栓好,扯开脚步,一步步往乱山冈上走去。突然,脚下似乎踩到一个硬物,耿恭俯身拾起,凑眼一看,这不是正是马娟的发钗吗?隐隐还有一股香气。“镌弟一定出事了,这发钗,肯定是他抛下来的。”耿恭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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