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螺湮的渊客登上了彩虹屿。他们乘着骨螺形状的潜渊舰,运来了新鲜的水产海味,在白沙滩上点燃篝火、烤鱼炙贝、载歌载舞。在安宁眼中,这些半人半鱼、不穿衣服的“人”好丑,比她见过的最狰狞的寒飑怪物还丑,并且十分腥气,离老远便熏得她想吐;再且他们虽然点起篝火,却是给安宁使用的,他们自己看似蛮害怕火的样子,鱼虾、螺贝也是一概生吃,呕~~~
但是犸螣告诉她,螺湮有许多渊客同炽霰人的混血女儿,成年之前个个貌美非常,其实就是传说中的“美人鱼”,可惜这次没见着,真遗憾。
“那她们成年之后呢?”安宁身穿渊客们送她的螺湮鲛绡,边吃烤鱼边问。
犸螣指指渊客们:“跟他们一样了。混血儿一般二十来岁开始变形,岁数越大,相貌越像鱼和蟾蜍。也有些巫女、祭司脸不会变,身上却长出鱼鳃、手脚变成触手。总之因人而异,不同人有不同的变法。”
“真可怜。”
“其实没什么可怜的。”犸螣莞尔一笑:“世界那么大、人种那么多,炽霰人只是其中极少一撮,怎么能说炽霰的审美就比别人家的更好呢?渊客是伟大的蛸祖神的子民,他们是胸怀骄傲生活于世的民族,谁都没资格鄙视他们。更重要的——”
他将长喙指向大海:
“大海属于他们。要知道,海洋可比陆地大太多了。”
安宁点头:“小世界里的人,凭什么看不起大世界里的人?是这个意思吧?”
“对。”
“有道理。对了,蛸祖神是哪尊?”
“来!”
扎武和犸螣领她走进浅水,望向那艘去岸不远的潜渊舰。它紫色的舰壳上原来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浮雕,刀法怪异,比写意还写意,连“像似”什么、“仿佛”什么都没法说。打个比方:把胡思乱想时候模模糊糊的“印象”用神力直接投射出来,估计就是这副尊容了。
安宁完全看不懂,犸螣便逐分逐米为她讲解,告诉她海底螺湮古城的前世今生,告诉她蛸祖与星之眷族、渊客与深民、绿渊女王与绿渊子民的故事。安宁用心倾听,时而感慨,时而惊叹;等故事讲完,她不禁仰望向纯净浩瀚的满天繁星,喃喃地说:“……蛸祖神也是来自星星的?……唉,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好小了!”
“‘浩瀚星空’绝对是这世间最浪漫的词汇,没有之一。”犸螣说:“我们寒飑人的理想,就是让所有人都能飞向星空、飞向宇宙、飞向尽可能遥远的地方,只要他们自己愿意。”
“通天大业。”扎武说。
“对。‘通天大业’。”犸螣翻译给安宁。
“真好!将来你们成功了,我也能去天上游玩喽?”
扎武点头。
“唉,唉唉,唉唉唉,这么些年我真是白活了。”安宁连连唉声叹气的:“那可不许食言啊,我等你们!”
兄弟二人都没做声。
他们回到篝火旁,一边欣赏着梦幻惬意的星空夜景、充满神秘蛮荒气息的渊客之舞,一边畅享着独具异域风情的鲜鱼脍、苔藻纸、烤海鳗、甜冰虾、鱼籽酱,以及其它许多让人眼界大开的新奇美食。
说到鱼脍,既然来到了彩虹屿,怎能错过既好吃更好看的彩虹脍呢?用暗红、橘红、水红、淡粉、奶白、透明、金黄、淡绿、淡蓝八色鱼肉冷拼出来的彩虹脍,真是“秀色可餐”!
还有风靡炽霰宫廷、连帝王也难得一遇的螺湮深渊酒——又名鲸尘古酿,据说是以三千五百多万年前古鲸化石上的天然酵母精心酿成,异常珍贵;炽霰诸国当中,仅与螺湮有贸易往来的栗国偶尔能天价进口几盏,龙都皇帝也得央着栗国上供。安宁现在呢?居然可以喝凉水似地随便豪饮,管够!
小枣加入喽!嗅嗅~~~嗅嗅嗅~~~好香好香!小枣最喜欢吃鱼啦!小枣不知在哪儿拱了一身草叶,“呼”地窜出椰林跑上沙滩,活脱脱一枚滚地飞驰的葱香黑枣糯米团子。可是——啊啊啊啊!小主人才烤好的鱼啊!先递给那个花公鸡似的寒飑怪物了!从前一直都是先给我的嘛!气死啦,气死啦!怪物你等着!——你,哼!从今儿个起,哼!算是跟本狗结下梁子了!哼!
我绝食!
现在就绝!
哼!
小枣一屁股坐在安宁身边,弯腰驼背耷拉脑袋,不吭声,赌气;安宁给它一大块烤鱼肉,小枣扭头不吃,饿得肚子咕咕叫也死活不吃。
犸螣嘎嘎怪笑:“果然是万中无一的狗界奇才。”
“你们不吃?”安宁问他俩。
扎武摇头。
“我们龙兵无需吃饭,”犸螣说,“不用管我们了,快哄哄你的狗吧。”
安宁哄小枣,小枣仍赌气绝食。安宁动动脑筋,先递给扎武一只不大丁点儿的小虾米,而后恭恭敬敬地奉献给奶狗大人一条香气喷人、焦黄滴油的大鱼——
汪汪汪!这才像话嘛!汪汪汪!臭怪物敢比本狗先吃?哼哼,看见没?本狗比你吃的好!叫你知道小主人到底爱谁!汪汪汪!
小枣冲扎武“汪汪汪”炫耀半天,埋头大吃特吃。
绝食结束!
“……在小狗眼中,吃最重要;在炽霰的大人物们眼中,权力和利益最重要;”犸螣自言自语似地,“在我们寒飑人眼中,通天大业最重要;那么在众神眼中呢?在我们的神——熵姬、寞琅、箐女眼中呢?……”
“所以神意难测,”扎武说,“我们只做自己该做的。”
“炽霰人所为,也是他们该做的。”
“对。小狗该追求食物,炽霰人该追求权力和利益,我们该追求我们的。任何追求,只要真心实意,都不比别人的更高贵或者更低贱。”
“所以你理解炽霰人。”
“当然。除非他们挡了我的路。”
“此即‘王道’?”
“此即‘王道’。”
犸螣起身:“时辰已晚。大哥跟她好好玩,臣弟告退。”
“诶?”
“大哥装什么糊涂?少男少女约会侣游,酒足饭饱、夜深人静,最后一步该干嘛?嘎嘎嘎嘎嘎嘎嘎!——”犸螣拉着长长一溜儿坏笑快步跑开,向众喊道:“诸君,时辰不早,撤吧!”
“三殿下食言啦!”螺湮人群起大笑:“说好通宵痛快,怎么就要溜?”
“没错啊,是通宵痛快啊——咱们到螺湮城继续耍!”
“嗷!——”
渊客们拾掇了东西、熄灭了篝火,簇拥着犸螣登上潜渊舰,静悄悄划开那仿佛空气一样透明的海水,瞬息即逝。空无一物、重归纯净的白沙滩上,除了扎武、安宁、小枣、烘干叠好的衣物,什么都没留下,竟连一粒白沙也未曾弄脏,好像所有事情全未发生过似的,不知是用了神力,还是魔法?安宁心想最好学会这个本事,将来再去云梦海边玩就不会搞得狼藉一片了,多好!
扎武趴卧在水边,变成安宁见过的那个姿势——像只睡觉的小鸟,四肢折叠、头枕尾巴、鼻尖埋在前肢“翅膀”里头,很舒服地蜷成一团。哈,他那双小短手、小翅膀,安宁见一次就想笑一次。
夜空星移斗转,海上月升月落。入夜很久了,沙滩却仍是温温的,海上吹来的风也是温温的。安宁背靠扎武坐在那儿,脚丫被徐来徐去的海浪冲刷着,拍打着,那么温柔,那么暖和。她仰望星空,看见它们汇成一条斜亘穹窿的彩色光带,隐隐约约地,一闪一闪地。她想起了那艘飘浮太空的大船,想象着自己乘上它,与强大勇敢的龙兵们一起飞向群星,飞向那些遥远得无法想象、美丽得无法想象、也神奇得无法想象的世界。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安宁扭头看向扎武的脸。
“听大人们说,你是寒飑的贵族、‘大人物’,是不是?”
她没等扎武回答——虽说扎武本就无法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了:“爸爸不在那年,哥哥十三岁,我十一岁,家里欠下一屁股债,穷得连口不漏水的锅都没,全靠乡里救济,再就是哥哥带我去海边淘宝、捡化石卖给龙都来的富人。说实话,我那时一点儿都不喜欢淘宝,也不咋喜欢化石。我就知道全家得吃饭、不吃要饿死,像我另外八个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一样……”
小枣困得睁不开眼,但为了看好小主人、不让她抛弃自己跟怪物私奔,它一直硬撑着不睡,惺忪蒙眬地盯着小主人跟怪物聊天。汪呜,聊啥呢她?
“……后来,一队风水先生到了村里。他们知道好多东西,给我讲了化石是咋回事、老人丘是咋回事。我第一次知道这些东西原来这么有趣,比坐在乡校里干背‘之乎者也’有趣得多,值得花一辈子琢磨。可是风水先生们走后,就再没人能教我了;我只好记着他们讲过的话,自己来。唉。”
安宁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只要扎武看着她、倾听着她,就够了吧。
“能带我走吗?”
安宁突然问。
“你迟早得回家的,到时候能不能带上我?”安宁央求他说:“我不想要你什么,我只想跟着你多见见世面、多学学东西。好不好?”
当然好。
“那就这么说定啦!”安宁仿佛能看透扎武心里的意思:“不许反悔!反悔是小狗!”
小枣表示抗议!
扎武颔首。非常轻微地颔首。
得到保证的安宁,内里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平静——异常的祥和宁静。咋形容呢?就像你得知自己这辈子最怕、最担心的东西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一刻的感觉。嗯,似乎也只能这么比拟了。
小枣鼾声如雷,益衬得宇内静寂。安宁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扎武瞎聊,什么都聊。扎武听得懂,无法回答,然也足矣。他们没有暧昧,也没有心动;只有那份祥和宁静的幸福,那份毫无杂念的纯真,悄然萦回在彩虹屿的天海之间。
晚安。
注:
吴尔罗:ゴジラ,即Gojira/Godzilla
媚雅超大陆/琢曦超大陆:Amasia/PangeaUltima/Novopangaea/Zothique
桑氏弹道:桑格尔(Sanger)弹道。
钱氏弹道:钱学森弹道。
“有的时候,你需要登上极高的地方,才能了解自己究竟有多渺小”——菲利克斯·鲍姆加特纳(FelixBaumgartner)
云乡鱼龙:“GodsaurusNewzealand”
巨齿鸟:Pelagornissandersi
彭傩司旋梯:Penrosestairs
渊客/陵鱼/人鱼/鱼伯/水君/氐人:DeepOne
星之眷族:Star-SpawnofCthulhu/StarSpawn
深民:DwellerintheDepths
绿渊女王:ZothSyra&YothKala
绿渊子民:TheSpawnoftheGreenAbyss
鲸尘古酿:BoneDustersPaleo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