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国气候,果真不同于中原。
甫过山泽峡巨墙,烈山、铖铩二人顿觉身上一暖,仿佛一下子跳出冰窖、蹦进了温棚。原来受巨墙所踞凤泽山脉阻挡,东海水汽、暖流无法西进,滞留要塞以东,天时地利,把栗国变成了炽霰独一无二的世外桃源,四季如春,绿树成荫,水草丰美,鱼米盈仓。区区一山之隔,东西两侧差若天渊,栗人祖辈着实有眼。
巨墙以东,峡谷回旋东去,叠嶂重重;一出隘口,首先是瓦兰河入海之处。瓦兰河现已干涸,但其三角洲滋养于东海暖湿水汽,至今仍是望无际涯的广袤湿地,内设水师城寨,规模庞大,驻精锐数千、战舰百余,随时可为山泽峡要塞提供支援。
是时,东方海平线上刚刚泛起一点鱼肚白。烈山、铖铩乘一艘栗军走舸,穿过水师城寨,清波冽浪,很快临近一座环礁湖。栗国京城——栗都,就在湖心岛上。
栗都,炽霰三大名城之一,远在炽霰建国之前就已存在的巨大堡垒,修建者无从考证。它状如一株参天巨树,秃枝无叶,材质诡怪莫明,全“树”高约五百四十米,“树干”极其危峻陡峭,“树根”周长十五里,盘踞海岛,壮丽非凡,堪称炽霰不二奇观,唬得铖铩一路吃惊仰望、慨叹连连。既抵环礁,烈山凝神定睛仔细观察,发觉这环礁远眺不过一脉,近看居然规模甚大,其上小山、树林、城垣、营寨比比皆是,实际构成了栗都外围首条防线。入环水道处屹立着一座百二十米高古拙巨像,粗略人形,“脚”踏水道两岸,材质类同栗都,光怪陆离,不明何物;船只进出,必从巨像“胯”下驶过,烈山、铖铩所乘走舸亦然。
“……胯下之辱么?!”铖铩心想栗国井蛙们搞他娘的甚么下马威!
“别想多了,”烈山说道,“这只是废物利用。”
废物?
……主公啥意思?
走舸从巨像“胯”下驶入环礁,靠泊于一座石砌栈桥旁边。几名栗国礼官端立桥头、望船揖曰:“豢龙氏雍侯远道而来,臣等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烈山、铖铩船头回礼,然后弃舸登岸,告别护送的军官、兵士,在礼官接引下步行前往。烈山虽没来过栗都,但毕竟听闻久矣,如今身临其境,自然能将传闻诸物与眼中所见一一对号入座。只见环礁之内皆港湾,通外水道不止一条,然而矗立巨像的仅此一处;脚下这座栈桥直通栗都所在岛屿,桥面坦直,长逾二里,桥墩悉船形锐艏,桥头堡塔森严、夹峙相望,桥中设置驿馆,可供歇脚。左右顾望,湖间舰船如云,舟筏如蚁,迤逦纵横,排列齐整,连见多识广的烈山也不禁暗叹生平所未睹。
如此这般水陆劳顿,时至正午前后,烈山与铖铩才终抵栗都脚下。此间驻足仰望,所见又大为不同:原来这株“巨树”上密布栈道、洞穴、悬廊,层层叠叠,迷宫不啻,自“主干”蔓延通向诸多“枝杈”,与他俩在阎界走过的剑渊悬陉颇有几分神似;再看空中那些“枝杈”,每一根上均有木楼、土堡或石垒,遍布着无数烽火岗哨、弩兵砲手,高屋建瓴,栗都周遭一举一动尽览无遗,管你百万敌军还是只身刺客,想闯过这天罗地网纯属白日做梦。
铖铩目瞪口呆仰观大半晌,震撼之余忍不住又想抒发几句感慨。众礼官看出他要说话,便齐声诵念道:“王城重地,禁止喧哗;但凡违者,乱杖逐出!”
铖铩咬牙切齿地作罢了。
又换人。接引礼官换成了内闱司仪。看来栗国人日子实在太安逸,繁文缛节比一般炽霰封国还多,真烦死人也!真急死人也!凤泽峡外七万多人危在旦夕,我俩却花了整天时间赶路!铖铩气得不行,心想等主公说服栗君——前提还得是主公真能说服栗君——我们的人只怕早死光了!
“沉住气。”烈山循“根须”万重石阶拾级攀登:“时间还早。”
“没事。”铖铩忍着火。
烈山看看他:“爱卿是个透明人,心里事瞒不过我。咱们来登门求人,能做到不卑不亢最好;如果做不到,宁可夹紧尾巴,也不能锋芒太露。”
“……”
石阶尽头是一座拱高十米、宽达二十一米的天生门穴,方向正南,无扉,不可关闭,即栗都朱雀门了。二人进洞四顾——寞琅在上!箐女在上!想不到栗都“巨树”内部竟是个宏伟高远、大气磅礴的神仙境界!其间洞然明朗,天地广阔,四壁上下门、窗、梯、阶、廊、台密密匝匝,灯火繁星,云街天市!最深处有一座“树”中之“城”,城西矗一假山,极似龟壳,山上森林荫蔽,花木掩映,苔草覆盖,一派翠绿浸润景象;城东亦有一假山,形如龙蛇集聚,又似古根盘屈,山上碑塔突兀,赑屃依稀,不测其数,仿佛许多金刚宝座、须弥莲花。依中原市井间传说,此东西两山分别唤作灵龟峰、葬龙岗,前者乃栗国后宫,后者乃栗国王陵,一生一死;中间城池便是栗国宫城,名曰乾坤宫、两仪殿,有阴有阳。栗国风俗可谓奇葩。
烈山与铖铩在宫城门前等了好一会儿,望见一个画颊仙庞、肤腻如脂的司令女官莲步出来,袅娜而前,向二人恭敬施礼:“栗君召见,请王爷、将军随下官进宫。”
——好个风姿艳绝的女官!足有谢舒玉七八成长相了!栗国宫中随随便便一位司令女官即有这般美貌?!好个坐享人间极乐的栗侯老儿!身边到底有多少娇娃美女啊!真是个能把普天下英雄好汉活活羡煞的主儿!——
女官看出烈山、铖铩神色有异,赶忙略转纤腰、轻移莲步,自顾自地姗姗径去。她不躲还好,这一躲更是将雍侯君臣二人迷得颠之倒之、险些失态。佳人径去也,还不速速撵上她啊!二人匆匆迈步,跟随她踏入丹墀赤殿,脑子还在乱着,二话不说单膝跪拜,齐声拜曰:“雍侯豢龙烈山、雍国大将军铖铩拜见栗侯!”
寂静少顷,栗侯王座之上,悠悠然飘忽下来一个清泠娇细的女声:
“……这是怎么了?堂堂炽霰雍侯豢龙王爷,还有安禄山铖大将军,居然会跪到寡人面前来卑躬屈膝、可怜巴巴地求情。真是有趣……”
烈山和铖铩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猛一抬头——王座上坐着的,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烈山顿觉受到了天大的愚弄,想也未想便猛然站起、大声嚷嚷道:“你们的国君呢!?叫你们的国君来见寡人!!!”
少女咯咯冷笑:“我就是栗国君主——先王荆红城之女、当今栗国国王荆红羽!怎么了,豢龙王爷,不相信这是真的?”
烈山赶忙重新跪下:“豢龙烈山有眼无珠、冒犯尊威,恳请栗侯恕罪。”
荆红羽“哼”了一声:“起来吧。来人,赐座!”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铖铩心想。我们主公乃是被外神赐予玄焰神剑、被司幽人赐予摩云淼枫剑的天命之人,能从寒飑大军、阎界鬼怪、远古风瘜的轮番杀伐之下安然脱身,现在竟然要给你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下跪!……
烈山、铖铩相继就座,这才有空打量荆红羽其人。“小姑娘”,嗯,果真是个小姑娘,不但年岁尚稚,而且体貌瘦秀,着一席国君冕服显得极不协调,“望之不似人君”。透过王冕前的十二条垂旒隐约看得出来,她的容貌美得惊人,估计不在舒玉之下。哼哼,装得倒蛮像,但老奸巨猾的烈山瞟一眼就明白她只是个无甚争斗经验的孩子。这样事情就好办些了……
……等等,十二条垂旒?好家伙,看来胸怀皇帝大梦的并不止我豢龙氏一家啊。说栗国“自立门户”还真不是玩笑。
荆红羽轻轻咳嗽一下,危坐正声曰:“中原战事,寡人已然尽知。但愿王爷能与孤一个接纳你们的理由。且不提我邦已同寒飑属国螺湮结盟,多年相安无事、互通有无……单说你们雍人吧:龙都沦陷,天子驾崩,诸侯当中只有您一位逃了出来,而且毫发未伤。看看你们,置圣上和江山于不顾,苟且偷生,丧家之犬似地逃到这儿来,懦夫!无耻!让寡人想想看,寡人何不把你们丢弃关外,看看寒飑人是如何宰杀你们的呢?那一定很有趣……”
“那么贵国呢?”烈山立即反击:“战事甫开,天子诏令勤王,我炽霰二十八路诸侯当中只有你们栗国不但国君未至,而且未发一兵一卒!这难道不是懦夫?不是无耻?寒贼极恶,隳我宗庙、焚我城池、杀我黎民、掳我妻子,千秋炽霰眼看亡国灭种,你们栗国却恃凤泽峡之险苟且偷安、作壁上观、不施援手,终致我炽霰山河破碎、龙都陷落、天子遇害,这一切后果,你们栗国难辞其咎!现在怎么样?你出去看看,你站得高看得远,你看看!看看即将来临的寒飑大军!雍国、栗国同是蟹族子孙,藕断丝连、血浓于水,你们一定要令亲者痛、仇者快才甘心吗?!如果凤泽峡以西的炽霰人死绝了,你们以为栗人能幸免吗?!”
荆红羽不以为然地笑笑:“凤泽峡无人可破。”
烈山怪笑几声:“无‘人’可破,寒贼又不是‘人’!你们不是与螺湮结盟了么?寒飑、螺湮乃一丘之貉,他们大可不举刀兵,仅封锁贵国水陆通衢,愿锁多久便锁多久,从东海一侧昼夜袭扰劫掠,毁你农田、草野、山林、渔场、港口、船舶、仓库,直至贵国食尽援绝!饥饿与恐惧足以击破任何坚城!不要太信赖你的巨墙,栗侯陛下,寒飑军中善飞擅爬的妖魔鬼怪可多得很!——”
他激动得站了起来,热血沸腾豪气冲霄,殿内栗国君臣无不震撼:“——你们有何资格指责我的不是?!我豢龙烈山的确活下来了,可我不是贪生畏死逃出来的,而是从寒飑百万大军中间杀开一条血路来到这儿的!桃都关内,我劝过天子及早撤离,可陛下誓死要与寒贼血战到底!我为保护圣上拼尽了全力!偏安于此的你们根本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圣上、寡人、其他各路诸侯——我们不足千人啊,清一色徒步短兵,在桃都关下与蜂拥而至的百万寒贼殊死战斗!不足千人对阵百万魔军!你曾听说世间有过这样的奇迹吗,栗侯陛下!”
铖铩暗地发笑,所幸无人注意。
荆红羽一言不发,须臾微启朱唇:“来人,请豢龙王爷、铖大将军前往凌波殿,命尚食大人设宴款待。”
“且慢!”烈山说:“谢栗侯好意,寡人数万军民尚在关外,性命系于一线,再等就来不及了!救与不救,请栗侯早作决断!若栗侯慈悲搭救,在下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若栗侯狠心弃置,寡人即刻出关西返,与我雍国父老子弟共赴死劫!”
荆红羽答道:“寡人同意您的请求,豢龙王爷。与您五百精兵,去接您的人进来吧。”
旁边一位栗国大夫急趋出列:“主公!不可——”
荆红羽一挥袍袖:“孤意已决,不必多说。”
烈山稽首,臀高于头:“臣,豢龙烈山,领旨谢恩!”
铖铩冷眼直视荆红羽几秒,一咬獠牙,极勉强地单膝跪拜:“多谢栗侯。”
荆红羽看看铖铩,不禁蹙了蹙娥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