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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酒合卺(二)(1 / 1)

沿着炽霰第一长河——亦是第一大河的茗玉水,豢龙盈光与谢舒玉相扶相搀,踏雪东行。

柔情似水,水似柔情。若将川渎比女子,茗玉水便是娴淑处女的典范:其水平静如止,风春霖夏无觅湍濑,三九严冬难见结凌,幽若静婉姝女,悄然眠睡。她的裙裳是两岸山野,她的配饰是雾霭云霞,天芒雯影,原丘肃寂;她的笑容是影淡碧霄的水鸟,或孤或群,或群或孤;她的唇吻、她的巧手,便是白昼月夜的水光、弥远萦近的河雾,亲吻着、抚弄着她的衣饰。

分明是位顾影自怜的美人啊。

看到亲切而多情的茗玉水,舒玉恍惚忆起了自己甜美的初恋,但又一恍惚忘却了。

因有盈光陪着她。

太阳西垂了。两三只白鹤立在河心沙洲,回头抚梳着自己亮丽的冰绒雪羽,洁白之中竟透着些淡淡的粉色、红色,倒有些“红妆素裹”的韵味。看往四周时,星点微澜的河水显出深浅不一的碧色,交界线分外清晰却又过渡自然,浅处还看得到水底的沙石、游曳的锦鳞。

如此温柔的画卷,使舒玉几乎遗忘了满空卷地、袭面割来的冽风,遗忘了那些被雾凇压垂河面的树木,以及冽风打来、树枝在涟漪间蹁跹浮动的舞影。她眼中的一切,浑如一幅凝固的写意画,彤空,雪野,冰滩,碧水……千百种色彩巧妙搭配着,绘成一派随性渲泼而就的仙景,鲜亮明艳,悦目赏心。

舒玉深吸了一口河上的风,全不觉寒冷。风中的气味很古怪,也很好闻,混合着水的香,雾的香,泥土沙石的香,霜草凇树的香,小昆虫豸的香……数不尽的思绪涌上心头,她被迫抛弃了其中许多许多。

“能不回去吗?”她问。

盈光看着她冻得红扑扑的脸庞,笑笑说道:“那怎么行啊。”

“怎么不行?”舒玉撅嘴。

“天寒地冻,没吃没喝,你受得了?”盈光感觉左肩发麻,却没在意。

舒玉撒娇黏人地偎进盈光怀抱里,一手摩挲着他的胸膛:“天无绝人之路,世界这么大,总会有法子。农民,渔夫,买卖,你耕我织,摇船撒网,走街串巷……做什么都行。”

“……你是说……永远不回去?”

“对。”舒玉认真极了:“咱们一走了之,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做个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老百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不必去争抢、去搏命,再不必操心所谓的国家大事、社稷江山,我一心只对你好,你一心只对我好,恩恩爱爱,自由自在,只羡鸳鸯不羡仙,难道不好?”

“……”

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的好玉儿。

盈光何尝不想如此呢。小时候听瞿骥讲述史上帝王故事,盈光最佩服的不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更不是林始皇风天子,而是成吉思汗帖木真的长子拙赤——不因别的,只因父汗问他有何理想时,他竟说将来想放牛放马,一种颜色的马拥满一个山谷,另一种颜色的马拥满另一个山谷……

不想当王爷、不想当国王、不想领兵打仗、只想放牛放马的拙赤,盈光知道,他的结局很凄凉,很惨。

虽然瞿骥跟他说过“这个故事别信”,但盈光一辈子也忘不了。

正思索如何回答舒玉,盈光渐觉左肩的麻木越发严重,面积也越来越大,好像一群毒蛞蝓,缓缓地、慢慢地爬上他的背……是太累了?或者冻僵了?

“容我想想吧,”他抱紧舒玉,“容我想想。”

“好。”舒玉回抱住他。

他俩紧紧地彼此相拥,相互温暖着,相互抚慰着。虽然两个人都脏兮兮的,身上满是泥雪、血污、蛛网、黏液、冰霜……但谁都没在乎。只要能在一起,只要拥有彼此,那便一切都好,一切都会好。舒玉真心这么觉得,盈光也是。

“……不行……”

舒玉忽然后退了半步。

“怎么?”盈光莫名其妙。

“我们得回去。”舒玉的神情比方才更加认真。

“呃,你刚刚不是……”

十分惆怅,百般不舍,却如何道得出口啊。舒玉千言万语梗在喉咙,一时只能凝着两汪秋波,欲泪不泪、欲说难说地看着他,如是踌躇几分,突然骨碌滚下两行珠泪来,呜呜咽咽地说道:“臣妾错了。臣妾不该说那些昏话、胡话,竟要殿下放弃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臣妾只想和殿下生生世世厮守终老,可殿下不是臣妾一个人的啊!殿下是雍国世子、蟹族血裔,臣妾怎能如此自私、妄想独占殿下呢?臣妾……”

“哎呦又来了!”盈光烦得上火:“我根本就不想当国王好不好!从来都不想啊!一直都是玉儿你,还有吴宫正、崔丞相……你们赶鸭子上架、硬把我往上推,我不愿辜负你们一片真心,这才人前人后装正经!其实我……”

舒玉珠泪淋淋,伏在盈光胸前嘤嘤抽泣起来:“……臣妾何尝不是呢……臣妾只是个小女人,不需要英雄豪杰、达官显贵、将相帝王,只想要个爱我、疼我的好男人、好丈夫……可是……”

盈光一跺脚:“那你还废什么话!跟我走嘛!我豢龙盈光就是再没本事,搬砖烧炭扛大包也能养活你!我就不信了……”

舒玉使劲摇摇头:“……臣妾懂的,殿下这话不过出自一腔意气。且臣妾心里明白,您之所以爱我、疼我,归根结底——您是一方侯爵的世子啊!您贵居王宫,处优养尊,事事处处有人服侍,吃穿住用从不操心,全无后顾之忧,所以才有余力、有闲暇、有心情与臣妾花前月下、佳夕良辰、你恩我爱……如果这一切都没了呢?好比温棚里的葩朵,外界的凌冬盛夏、风霜雨雪,殿下如何能知,如何能想?”

“……这……”

“倘真成了平民百姓,挣血汗钱、度辛酸日,拼死拼活、没日没夜,数着米粒下锅,就着野菜咽饭,算着账本花钱,裹着毛毡熬冬,随便一个大人老爷、泼皮无赖、地痞流氓就能吆喝你、使唤你、欺负你……真到了那个份上,您还能有闲情疼爱我吗?等到锐气磨尽、棱角磨光,您会不会变成俗人那样,天天喝滥酒、赌银子、抽大烟、嫖窑姐、打老婆?……若再遭些变故或者意外,您会不会为了这般那般、这样那样,最终不念夫妻情分,将臣妾卖与他人做小,甚至卖进娼馆去?”

“……”

“臣妾虽年幼入宫,可民间那些事,多少还有些印象的。那般活法,那般辛苦,臣妾真的再也……”

话至此间,舒玉已珠泪淋浪、玉容惨淡,令盈光不忍目睹了。他素知晓舒玉内心矛盾,可万不曾料到她竟想得这么多、这么苦;今番把话说透,真叫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全不知如何才好。舒玉说的没错,盈光心知肚明的——要是没有吴云月带领一群宫女、宫官整日前前后后伺候着他,他连起床穿衣、洗漱梳戴之类的小事都做不利落!

从小连如厕揩腚都要喊着“月姐姐帮我”的雍国二王子豢龙盈光,第一次感到了现实的难处。

他想起了与瞿骥的初识。那日父王带他至瞿府拜师,瞿骥正在私塾教训学生——其实是跟小孩子玩笑;具体话记不清楚了,大意就是“小小年纪谈什么婚嫁,你爱一个女人首先得养得起她”云云。只有一句话盈光没忘——“贫贱夫妻百事哀”。

没忘,但也一直无甚实感,毕竟距离他太遥远了。

直到现在。

唉,还是算了罢。得面对现实。

盈光长叹一声,对舒玉说道:“咱们走吧。”

舒玉点了点头。

天色暗了。许久之后,舒玉不自主地回望那片沙洲,只见黑夜无语,月光冉冉,万籁俱寂,唯有那些音符般的鹤影,正默默打动着她寂寥失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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