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数天的大雪之后,天空终于开始有所收敛,零星的雪花洒落,空气依旧寒冷。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野外的冬夜来临,却最是熬人。距离汜水关以北八十里外的枣庄分外安静,这是一所残破衰败的庄子。
大多的农户已经逃离家园,剩下几处残灯昏暗忧伤的在夜晚中飘摇,尽管断瓦残垣随处可见,北风在屋檐边乱窜,远方有寒鸦于枝头呜咽,显得有些凄凉,但偶尔可闻几声犬吠,这里仍然有几户人家在勉强度日。
聂云一行人踏雪而来,看着那时隐时现的零星灯火,知道终于到达了枣庄。
枣庄面积不大,位于汜水关以北主要的交通干线,往些年两国通商,这里来往的行人颇多,人们生活过的还算不错。其间住着四十来户人家,都是平常农户和小本买卖的生意人。张闲家在庄上还算富足,家里自幼便把他送到先生那里认字读书。
“这就是我的家”当再次看到被战火蹂躏的家园,张闲苦笑一声说道,心中仍然生出难以接受的苦楚。往日家中景象一一浮现在脑海里,眼前此景不免让人唏嘘。
众人一起面对着这破败的村落,都深深叹息。
“我们都没有家了,但至少我们活了下来!”珠儿依偎在他的身边,战火和苦难让她失去了亲人,却没有让她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或者说见到张闲后,她再次点燃了对生活的希望,此时她的手握着他的手,温柔而有力。
“而且要好好的活下去,痛快淋漓的活下去!”几经生死的聂云在一旁说道,虽然在夜里,他的眼神依然明亮。
牛三哥在一旁捂着伤口处说道:“这话说的好,咱们身体力行,说干就干,要不今晚我就跟聂小弟拜把子结为兄弟,同时我当主婚人,找两根蜡烛,就让你俩拜堂成亲!咱也闹个洞房啥的……”
“哎呦喂,好痛,谁碰我胸口了!”
……
……
举着火把,张闲在前面领路,聂云牵着小白龙,珠儿和牛三哥坐在车里往庄里走。沿途所见,有些房屋已经被烧毁,有些院墙已经坍塌,十处没有一处是完好的,途中没有碰到一个人。沿着凌乱的庄内雪路来到了一户人家。这里就是张闲的家。
院子内已经没有了人,没有任何生气,到处杂乱不堪,大门已经被踹烂,从前门到屋子可见东倒西歪的杂物,屋内值钱一点的物品都已经被搬走,即便是木头箱子,也早已被人生火取暖了。
想着张闲和乡亲们匆匆埋葬了亲人,来不及收拾残破的家园,独自不畏艰辛的来汜水关寻找自己,珠儿不禁潸然泪下。
张闲将杂物屋里的一口被砸烂的空水缸给挪开,掀开一块大盖子,下面是能容纳五六个人的地窖。其间居然有一些干粮和衣物等生活用度,甚至还有一些书籍。聂云和张闲取出了一些物品,搬到了里屋。
“地窖里的食物够咱们生活十来天的了,我父亲当初建了这个地窖,并储备了很多食物,甚至连我爱看的书都给我放在里面,他虽然识字不多,却懂得为后人着想,为可能的战乱早做预备,不然我可能已经被西凉兵给杀了。可惜父母亲他们在路上,没有能及时的赶回来,要不然我一家人可能都会逃过这一劫的。”张闲点燃了一盏油灯,拿起了有些灰尘的一本诗经,神色黯然,双眼噙着泪花喃喃说道。
珠儿自幼和张闲的父母均认识,此时听他说起,想起自己的亲人,心中悲切,也跟着哭了起来。
摇曳的烛光晃动着墙上的人影,在这样的孤村在这样的夜晚,有着类似的经历,聂云当然能体会到这种感受,一时无话,见朋友悲恸,心情难过,低头不语。
“走了一天了,咱们还是吃点东西再哭吧,不然真没劲儿了。”牛三哥在旁看着大家黯然的表情,本想也悲痛一下,可不争气的肚子不停的咕咕叫了起来,这对于平日里每餐至少三大碗饭五个馒头的他来说,真是一种煎熬,于是他没心没肺的把着张闲的肩膀说道:“男人哭吧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一点点,哭的时候声音要大一点点,这样发泄出来要狠一点点。悲痛影响食欲,一会儿你肯定吃不下多少东西了,这里食物有限,为避免浪费,要不然把你吃的那份多让一点点给我,就算是冷馒头我也不会介意的,有鸡腿就更好!”
“牛三哥你真是欠扁!”珠儿停止了哭声,举起粉拳欲再次袭击其胸口,吓得牛三哥赶紧往后退。
牛三哥是江湖上的豪客出生,性情本就豪放不羁,再痛苦难过的事情,大醉一场也就扛过去了,大不了和敌人痛快干上一场,最是快意恩仇。
此番见读书人触物伤怀,最是不习惯,所以瞎嚷嚷起来,不过张闲和聂云现在也清醒过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始准备晚饭和生火取暖。毕竟男儿大丈夫,现在不能婆婆妈妈的在这里哭鼻子,最起码要先生存下去才有机会再次哭鼻子。
大家生火做饭,聂云找到一口铁锅,将寻来的干肉和自己的须弥戒中的一些香草倒入锅中,烧成一锅汤,不一会儿便有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众人吃了些干肉干粮,又喝了些肉汤,再加上聂云驱寒生筋的香草,身上寒意顿消,心情都要比较刚才好了起来,聂云和牛三哥还不时唠嗑,不时提起聂长风的近况。
场间张闲沉默无语,手里拿着一本诗经,只见他将书页一篇篇扯了下来,送进了火堆里,书纸在火苗中迅速卷曲,瞬间随着那些文字和其中的意义化为灰烬。
“你在干什么?读书人撕书、焚书?”聂云看着张闲的举动,不解的问道。
“好样的,有魄力,不过要是你手中的是银票,你一张张的烧来为哥哥们取暖,那就够霸气、够义气了!不过现在咱们柴火够用,不差你那点儿纸……”
“难道你决心弃文从武?”牛三哥摇了摇头说道:“可惜你年龄偏大了一些!认识我偏晚了一些!”
张闲继续沉默,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二人在说什么,又过得片刻,手里的书变的只有一两页后,才抬起头,将最后的残余一并投入火堆里,像是完成了某种重要的仪式。
“这是和昨日告别,没有别的意思。”张闲望着跳动的火焰低声说道:“我不想说什么昨日已死,重新做人的酸话,但读了十几年的书,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当真正的生死考验来临时,作为一个读书人,竟是这般的无用和无奈。男儿大丈夫立足于天地之间,不能保护家人,真是窝囊!读的万卷书也只是图有穷酸而已。”
“那你真的想修行学武?还是热血上脑,一时心血来潮?”牛三哥继续问道。聂云也注视着张闲,很是好奇,甚至连珠儿看着他的表情,也充满了疑惑。
张闲的人生选择要开始了吗?
“恰恰相反,将来我会更加用心的读书!”张闲坚定的环顾众人说道:“过去读书,只是死读书,从来只是为了乡试、省试、殿试,无非就是博取功名,加官进爵而已,现在想想,成天背诵那些诗词歌赋,写的一手好字美文又有何用。西凉搭子兵来了,又能挡几人?”
“生逢乱世,当读有用之书,习抗敌之策,近能救家人,远能安天下。所以,我将这些诗集美文统统烧掉,从今往后再也不碰,看书就看兵法典籍,看史书经略,听圣人箴言,以天下能者为师,用读书人的智慧解救天下人。”
“等将来天下太平,我又老而无用之时再读这些闲书吧!”
张闲经历了这么些苦难,今晚回到故居,不免心生感叹,才暗暗下此决心,也正因此,将来才成就了一番事业。
屋内火炉温暖,年轻人因生活而生感悟,聂云若有所思,在张闲的话中沉默。
珠儿在火炉旁听到未婚夫的话心中充满敬畏。
牛三哥听到这些话,仿佛没有听到,在吃饱喝足之后昏昏欲睡。
屋外的寒风凛冽,推动的院门咣咣作响。屋内找不到一张像样的床,四人就将细软铺在大木板上,围着火炉,安身躺下,渐渐睡着……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
这时,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聂云惊醒的抬起头。
张闲感悟后积累多日的郁闷心情得以平静,加上奔波劳累,依然呼呼大睡。
珠儿身体柔弱,根本没有听到风中的声音。
牛三哥知道有神识比自己高许多的聂云在,况且自己肋骨还疼,所以决定将重担交给年轻人,于是翻个身背对着聂云,又继续将呼噜进行到底,心安理得的睡去。
“难道有鬼?”半夜三更有人在寒冬敲门,似乎符合戏里的某些情节,聂云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不过心里还是哆嗦了一下。
见三人都睡得那么香甜,听那敲门声又不甚急切粗暴,应该不是土匪盗贼,他不忍打搅大家的美梦,独自一人来到院门处,感受门外的气息,似乎没有什么杀气,聂云也没问是谁,便打开了院门。
当院门打开之时,一阵寒风猛烈灌入,吹得聂云微眯了眼,但随后他的眼睛开始睁大起来。因为尽管是黑夜,尽管没有月光,尽管他有所思想准备,但仍然想不到,在这没有什么人的如同荒野的村子里,有如此两个人来到这家院门口,轻叩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