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聂云从须弥戒中取出天佑国地图时,才发现原来小松山的位置这么偏僻,离天佑国都汴京很远,离汜水关更远,竟有数千里的路。想想古岚大师带着沉睡中的自己跋山涉水的回到灵隐寺,不觉又是一阵感慨。
从沉睡到苏醒,再到淬体炼骨,再到学习流星七剑,这近一年来不知有多少苦,但自己并不觉苦,为何?
那便是希望。复仇的希望,找到亲人的希望。这些希望源于灵魂渐渐的完整,那些残余的记忆逐步恢复。在记忆的深处有那么一点光亮,它被不同的情绪点燃,越来越强大,照亮通往目标的道路,并最终可以忍耐住身体的痛苦煎熬,让人去做那些常人无法做到的事情。
聂云牵着小白龙走在洒满霞光的道路上,踏过那厚厚的积雪,留下独行者的足迹,一人一马,沉默而平静。
聂云大多的时候并不舍得骑马,他将小白龙当做朋友,这位朋友在自己昏迷于草原的时候没有抛弃自己,在回灵隐寺的跋涉中驮着自己,那时的小白龙瘦骨嶙峋,经过这一年来的精心照料饲养特别是古岚大师配制的草药,它现在变得极为精壮。即便这样,聂云仍然不愿意让这位朋友多担上一分重量
他已经习惯了虐待自己的身体,只要清醒的时候,每时每刻都要让自己的肌肉骨骼得到强化。因为到了汜水关不知要遇到多么强大的敌人,不知要遇到多少敌人,所以路上的时间仍然宝贵。
于是聂云依旧稳定而快速的行进在去汜水关的各种不同地形的路上,有时人和马在开阔的大道上疾驰,有时会趟过急流险滩,有时小心翼翼的走过狭窄的栈道上,有时披荆斩棘在丛林中。
累了就倒在空地上枕着卵石呼呼大睡,幕天席地,披星戴月;
渴了就捧起一汪山泉,欣赏一下山色雪景,心静如水;
饿了嚼几口常亮常乐烘烤的大饼,呼吸着不一样的空气,想念着小松山的味道;
乏了歇歇脚,解下碧玉酒壶,喝上一口红烈,辛辣入喉,却不知道那位外表冷艳的红衣姐姐现在身在何方,可否安好!
聂云和小白龙过渭水,经一望无垠的魏晋平原,穿过层峦叠嶂的莽沧山脉,历经一月余,才来到了汜水关。
天佑国冬天的大雪覆盖的面积很广,可达万里,这一路向西,所见大多都是雪景。
过渭水河极为轻松,因为冰封了河面,除了滑,找不到其他的缺点,开阔的冰面上有的是拉着雪橇,推着小货车的来往人群,嘻嘻闹闹的孩子绊着跟头的玩耍,倒比阳关大道还来的热闹。
越往西越冷,过了平原,天寒地冻,最难行的便是莽沧山脉的山路,虽说山路难行,可聂云却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不一样的人。
很显然这是逃难的人群,陆陆续续,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
有一家三口的,有几十人的大家子的,有推着车陷在雪泥里的,有挑着担子,担子两边装着两个小孩儿的,有拄着拐棍的老人,有妇孺。有穿着绸缎棉袄披着毛皮大氅的富裕人家,有打着补丁,衣衫褴褛的贫苦穷人。
但无论什么人,脸上都同样显着疲惫、悲观和无奈,甚至是那些小孩子的眼睛里,都无法看到无忧无虑的童真,而替代它们的是警惕、惶恐和不安。
聂云看到迎面接踵而来的人群,望着在山地间的空地上搭起来的简陋帐篷,大概猜到了前方的情况。翻过莽沧山脉的高耸大山,便是汜水关界面,这么多人从那里来,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重大的自然灾害,其二是战争。
这一是天灾,二是人祸,不管是平穷或富有,都会让普通老百姓家园被毁,流离失所。
天地没有异象,聂云没有心声感应,天灾可能性小,结合一年前草原遭遇战,可以想象,汜水关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事。聂云仔细打听逃难的人群,大概有了些了解。
越是了解,越更加深刻的想念着自己的家人。关于家和父母亲的记忆在这段时光里已经恢复,从春风初渡汜水关到小松山的冬日绵绵,其实并未满一年,但这大半年的光景对聂云来说却仿佛不止一年,更像是十年那般漫长,这回家了,他的心里渐失去往日的平静,但更加冷静。
不平静不代表不冷静,聂云这大半年里经历数次生死,即便内心开始出现了波澜,有那么一点点回家的激动,但依旧冷静……越来越冷静。
自己现在仍是汜水关通缉的要犯,自己面对的是老奸巨猾的严素卿和他的数十万大军,自己现在关于父母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诸如此类,聂云怎么能不冷静!
过了莽沧山脉,汜水关的景象和以往大有不同。以往汜水关作为西部最大的关隘,西凉国和天佑国通商的要道,一直以来都是西部城镇里的明珠。
商贸往来络绎不绝,形成了一条西部的贸易走廊,汜水关下辖的诸多村镇都较为富足,因为频繁的商贸,人们的生活并不艰难。
以往走在汜水关里,从来都是热闹熙攘的景象。到了夜里,就算西部民风粗矿,也受汴京等大都会的影响,张灯结彩,各种青楼赌坊经营至深夜,经营者不光是各地来的商贾,甚至还有他国商家入股,灯红酒绿中有最顶级的从汴京请来的歌舞伎助兴。
然而如今,春夏秋冬仍在,繁华景象却如烟云消散。路上都是逃难的人群,各个关隘都有重兵把守,村落里随处可见征兵招募处,一路上不时有一队队的满身戎装的人马匆忙往来,闪亮的刀枪剑戟惊得赶路的百姓纷纷惊恐避让。
往日平静的村庄依然可见炊烟,却平增了些断瓦残垣的破败景象。
聂云就这样牵着小白龙走进了汜水关。城门口早就没有了通缉他的画像,把守的士兵也无法再认出他。
这个数月前还是白白嫩嫩的富家公子,现在却高大强壮了许多,一副苦行僧的装扮,尤其是历经劫难风霜后黝黑清瘦的面庞和坚毅冷静的眼神,谁还认得出当年的聂云。
走在大街上,城内的气氛异常的紧张,严素卿带着大军已经驻扎在边境上和西凉国大军对峙胶着已有数月,大大小小十余仗,听说互有胜负,边境线长,不时有村庄遭到敌兵的袭击,异族别国的入侵,免不了烧杀抢掠,凭着西凉国人的野性,所过之处,都是生灵涂炭。
一些人逃到汜水关里,更多的人翻山越岭,往关中方向逃难。
汜水关城内向阳大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商人们最是势力和敏感,很多到汜水关经商的外国商团和关中内地的商贾早已撤离,很多商铺都关了门,物资和食物匮乏。
尽管实行了宵禁和管制,街上的无序比平时更胜。不时有伤兵进城,医馆客栈的生意尚好。
聂云经过总兵府,看门口的侍卫戒备森严,往来的谍报军机书信频繁,一副繁忙景象。知道严素卿不在汜水关,聂云未停留片刻,继续向前走去。
路过梓潼阁药局,那里早已换了匾额,更名为施善堂医阁。聂云知道这里现在是萧家的生意,里面却有不少原来聂家雇佣的老伙计。他不敢更多的停留,匆匆而过。
踏着积雪,往西南老街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聂家的老宅。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门前是厚厚的积雪和着污秽不堪的散乱垃圾,院墙不再是青砖黑瓦透着干净,而斑驳中依稀可以看到家变时晃眼的火焰,可以闻到混乱中烧焦的味道。
聂云驻足观望了很久,脑海里浮现的是从儿时的记忆到父母兄弟的欢笑,再到那些嘈杂吵闹的抄家场面,那些明晃晃的刀枪和火把以及严素卿那阴隼般的眼睛,直到耳朵里不再响起那夜的哀嚎,确定那不是一场梦,他这才醒过神来。
大门的门栓铁环寂静,偶尔会撞击到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封条残段在风中摆荡,不知粘贴在门上还能坚持多久,只能无奈的发出啪啪的声音,仿佛怨妇敲门。
聂云有些不舍的离开,往偏僻的街巷走去,找到了一家简陋的客栈休息安顿了下来。
聂云知道父亲和族人逃离的方向,渴望见到他们,却不敢不愿贸然前往,他需要详细了解这近一年来汜水关发生的事情。经过时间的沉淀,原本有些迷团能否渐渐浮出水面,那起突如其来的风波和家族蒙受的冤屈究竟有没有真正的结论,只有知道了整个事件的背景和来龙去脉,才能厘清复杂事物的现象,还原事实的真相。
聂云需要时间,需要在城里住些日子,好好观察一下,再做决定。
陋巷里的客栈,价格相对便宜,有油腻的桌子,布着灰尘的窗台,昏暗的油灯,掉了漆的独床,有带着点霉味的苦茶,混浊的酒糟,略微发黑的筷子,洗的不算干净的粗碗,有落难的书生,寻亲的小贩,逃跑的壮丁,江湖的过客,欠债的赌徒……
来往的住客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在这漫长的冬季里,大家同时天涯沦落人,遇到吃饭的时间,总是最为热闹。
所以道听途说的事情很多,也容易听到些什么,了解到最新的消息和政闻,比如哪条街又死了多少人,哪个村落又被西凉兵所屠,朝廷什么时候运粮来,哪家的公子又折磨祸害了第几个丫头,前方的战事如何,城中的粮食涨价没有,救济粮还可否领到等等。
聂云住在汜水关的这家简陋客栈里,因为这里最嘈杂,最容易打听到东西,也最安全,所以一住便是十余日。
他沉默着,除了给小白龙多添些草料,检查夜里不要给冻伤了,其余时间就静静坐在大堂内的靠墙角的桌旁,咀着馒头和咸菜干,听着各种传闻,日日眺望秦川的方向,内心祈祷着那久未谋面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