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南夏皇庭的北宫,乃是整个繁华的皇城里最冷清的地方。多年沉寂的冷宫,此刻抹掉了廊檐的蜘蛛网,扫落了案台的落灰,迎来了新的住客。
相对于皇庭繁华之处的百花齐放,北宫的停云轩实在是太过朴素。除了庭院前后的那两排挺秀的青竹,甚至绿也不见。
这么冷寂的院子实在是非常适合如今被软禁起来的百里翼,无人打扰之处最适合修身养性。
这么清冷的院子,走动的侍从也是很少的。百里翼端了一张矮机,放在庭院中间,日日在太阳底下,一人两手,左右对弈。
一如,清羽还在时的模样。
时隔多年,商洛再次见到百里翼时,便是她端坐在一林青竹底下,一手执白,一手执黑,双手互奕的模样。明媚的春光透过翠绿的青竹,落在了她素白的长衫之上,斑斑驳驳。
她消瘦挺拔的身躯,在一林幽影之间,更显得清俊。褪去了往昔彩楼明月间的繁华奢靡,将那个干干净净俊秀挺拔的一朝皇子勾勒成了朴素的书生。
商洛站在回廊底下,远远的望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兴许是百里翼太过专注,商洛在廊檐下站了好一会,她仍旧一无所觉。就这么看了她好一会,商洛向前,踏了一步,走到了他身边。
他刚从朝殿出来,身上的盔甲还来不及脱掉,就从太子哥哥那里听到了百里翼的消息,生怕她有个意外,赶了过来。此刻一走动,挂在腰间的长剑拍击着身上的盔甲,发出清脆的响声。
厚重的盔甲沉吟渐渐逼近,似是惊扰到了认真对付棋局的人。商洛走到她身边五步远之时,那人似有所感,捏着棋子,将落为落之时一扭头,见到来人,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开开心心的唤了一声,“商洛,你回来啦。”
纤长的鬓发划过俊俏的面颊,轻巧的擦过熟悉的眉眼时,商洛望着这个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又什么都变了的人,只觉得喉间一梗,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倒是一向不苟言笑的百里翼开心的放下了棋子,站直了腰身,含着笑,凝望着他,道,“前几日宫里的侍女都在传你班师回朝的归期,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的快。瞧你这模样,可是刚刚回到?”
商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松掉了手中的长剑,走到她面前的石凳,看着眼前的棋盘,点头,“是刚到,适才恰与皇上复命。”
“一下朝就过来了?”百里翼将手中的黑子落在方才停留的位置上,伸手,捏起一枚白子,仔细思量。
“嗯。”商洛抿抿唇,沉默着。
百里翼敛去了嘴角的笑,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白子放下,伸手,长指推着棋盒来到商洛跟前,看着这个一身戎装未解的男人,淡淡的说道,“既然如此,先陪着我将这盘棋下完吧。”
“好。”
白子落时黑子起,清风摇曳着顶上的翠竹,默然无声。
安静的将一局棋下完之后,百里翼伸展腰肢,十分痛快的说了一句,“许久未曾与人对弈了,今日这局,下得痛快。”
对面的商洛瞧着她这般怡然自得的模样,又深深看了一眼她如今的朴素无华,眉头轻皱,道了一句,“二哥……”
“嗯?”百里翼歪着脑袋,侧目望着她。
“你变了。”
闻言,百里翼哑然失笑。清朗的眉目间沾了丝丝的豁达,“人,总不可能一成不变的。而且……”她看着对面的男人,轻轻一叹,“你不一样也变了吗?”
对面的男人,褪去了少年的稚嫩青涩,终于有了成熟稳重的模样。剑眉星目,英气的面容,因着下巴青色的胡渣带上了丝丝沧桑。一身戎装,带着边疆凛冽的杀伐,早已经,不是那个带着一群公子哥流连秦楼楚巷的风流少年了。
商洛端坐着,看了一眼对面朴实无华的年轻人,终究叹了一口气,“二哥……”
“嗯。”
“我听太子哥哥说了你的事。”
“所以呢,你也是来当说客的?”百里翼轻挑眉,隐隐约约有着当年流连风月的倜傥风流。
商洛不直觉的,又握紧了长剑,接着道,“七妹,做你的妻子不算差了。更何况,父皇这些年待你也也不算差,你还是,接受父皇的意思吧。不然我怕你……”
“怕什么,怕我死吗?”百里翼看着他,淡淡的反问,“如果真的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那就好了。”
她盯着少年时的好友,看了好一会,重新捏起了棋子,淡淡的说道,“并非是我不愿,而是,我没有资格做决定。娶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北华皇庭那边不肯,我又能如何,南夏又能如何?”
“这……”
商洛握紧了拳头,一如那年还没有远离源州城的懵懂少年。
百里翼看着他,一改少年时相对的冷漠,淡淡的接着说道,“我想,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的处境如何了。若是我在这里成了亲,那么,回北华的途中,死,是有可能的。在那边,我一无所有,我的兄弟,不愿意看到我有这么一个强大的依仗,我父亲的臣子,不一样有那么一个不安定的因子出现,至于我的父亲……”
百里翼停了一会,思索了好一会,才轻轻一笑,“一开始就把我放弃了的人,自然,不会对我有所期望。哪怕,我是皇庭里唯一一个名正言顺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所以,商洛你看,我一开始,就是个被抛弃的人。一个人连选择的权柄的都没有的人,怎么能够去做无妄的努力。这样的我,你忍心让七公主一起跟我陷入险境吗?”
她看着对面年轻的大将军王,凉薄的,轻轻一笑。
商洛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笑,记忆中,那个风流俊俏的异国兄长总是勾着杯罩,挑着一双长眉,或是轻快,或是得意的笑。就算是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迈入这座庭院时,设想过她糟糕的处境,也未曾想到,她会有这么样的笑容。
冰凉……而又绝望。
商洛握拳,狠狠地冲石制茶几砸了一拳,胸腔只觉得压了一团火。提起长剑,站了起来,咬着牙说道,“我去找父皇!”
既然这样不行,那就放了二哥行不行!
真傻。
百里翼这么想到。
嘴角悠然的勾着一抹笑,她颇为无奈的说道,“你觉得这么做会有用吗?”
“可……”他扭头,盯着百里翼,目光复杂。
百里翼躲开了他的视线,望着廊檐,轻轻的说道,“过几日,北华的第二波使者就会来了,届时必有定论。老五不必为我担忧……”
“你是拥有自由的人,而我不是,切莫为了我,去顶撞那个给予你自由的人。”
她的声音淡淡的,语气里透着无边的寂寥,捏着指尖圆润的棋子,叹了一声,“知道吗,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好男儿志在四方,虽不能如你这般身穿盔甲统领八方兵马,至少也应该占据朝堂一席之地。可我这辈子……”
抬头,望着一片碧蓝晴空,幽幽说道,“都只能是一只,笼中鸟。”
头顶的风摇曳着青竹哗啦啦的出过,商洛穿着冷硬的盔甲,握着长剑,低头,终于看清了百里翼眼中,幽深入夜,广阔无边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