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疲惫得再没有力气与这软弱的身体抗争,疲惫得甚至都感觉不出肉体是否仍在痛苦中煎熬。
他的意识在一片黑暗里慢慢地下沉,下沉,身外的一切,渐渐由清晰而模糊。
一直一直在盼望着,等待着,说出万万意想不到的话。
“够了,我不会过去,我不会看他,我不会靠近他。”
最初愕然,继而失笑,这个孩子,又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果然,之后燕凛说出来,就是让他想要狠揍这小子的脑袋,把他打醒的蠢话。
“我不会再靠近他,等神医治好他,我就送他去封地。本来……此后……还是……永不相见……”
他在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在琢磨着等劲节治好自己,有了力气之后,怎么好好用暴力让木头脑袋开开窍。
然而,很快,他听到了那人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挤出的那一句话。
“我知道会有刺客。”
一怔之后……
容谦终于忽然记起了很多事。
记起了那个超级同人女张敏欣,对他的遭遇,居然不兴奋地大喊大叫,反而愤怒地叹息说,我们谁都不觉得燕凛值得你这般待他。记起了方轻尘那过于激烈的愤怒,也记起了……燕凛曾一直在他的身边,一遍遍说……
“我本来想……”
一串串不经意的线头,早就悄然地联系在一起,可是一向自诩聪明的容谦,却一直没有去推想,那些线头后牵引着的可怕真相。
也许,只是不愿意去想吧。四个武功并不如何出色的刺客,就敢来行刺皇帝?这件事本身便是多么不合情理。
然而,他可以不想,不问。不追究,却挡不住那个人,在他的身边,轻轻地说:“刺客是我安排的。”
容谦的心神,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疲惫,苍凉。
几世几劫。几番离合。每一世,他总笑着说,是我不好。然而,现在。他已经再没有力气微笑,再没有力气苦中作乐,再没有力气……继续给自己努力,坚持的理由。
他是真地累了。
这么多世轮转不休。这么多世呕心沥血,换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其实,不过就是一场模拟。一次游戏么。为什么一定要在乎?
他有些迷茫地想着。
他一直沉入了那黑暗的最深处去,隐隐约约,那人一直在说话。仿佛在说着许多的理由。许多的原因。可是,他发现。他却连倾听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然而,其实……
其实,这一切的起源,竟然却是因为狄一。
作为一个君主,燕凛以前就一直对于游离在朝廷管辖之外的,所谓地江湖势力,武林人物,深以为忌。而那一晚,狄一给他的刺激和羞辱,更实在是太大了。
一个草莽人物,在察觉到他是皇帝之后,还是不管不顾地抡着他当刀当剑一般使,没有一丝敬畏,没有一点尊重。
就算是普通人受此羞辱,也难免耿耿于怀,更何况,燕凛是皇帝?一个年轻气盛的皇帝。
当他发现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被江湖人肆意夺取,连自己地尊严都可以被江湖人随意践踏,当他作为君主,亲眼看到这些江湖豪强,可以将帝王威严,将国家法度,漠视到何等地步,他还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他还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
无论是出于身为君主的责任,还是出于一个少年的复仇心,他都迫不及待地要用雷霆手段,将他燕国境内的江湖势力,打压到从此再没有对抗国法律条地力量。
只是,谈何容易?
朝中百官,凡事自是求稳。若是没个因由,他就要为了清除他们眼中的疥之疾而大动干戈,百官定会激烈反对,认为是多此一举,劳民伤财。
而百姓们,多多少少,总有个侠客梦,总向往着高来高去的英雄人物,替他们主持公道,成为他们梦中的英雄。如果没头没脑地,他就要扫荡群雄,民间的反对和对武林人物的同情支持,也会一浪高过一浪。
燕凛到底年少,受了那样地奇耻大辱,不免有些激切,自是耐不下性子,再慢慢寻找机会。
可是,狄一那件事,又是绝对不能公开!
那最干脆,见效最快地法子,自然是嫁祸。
让江湖人物,犯一个天大地罪过,然后,不管他如何打压武林人士,朝中民间都不好有什么非议了。而还有什么罪过,能比行刺皇上,更罪大恶极,更令人发指呢?
他却不敢叫人假行刺。既然要嫁祸,刺客必是要死的,刺客地身份必是要查清的,而株连也是在所难免。就算有人肯做死士来布这个局,他也不忍让忠诚到愿意为他而死的人,连同他们的家人,都为自己忍不下一口气,不愿意耐心等待时机而无谓牺牲。
更不要说,只有不知情,才会真打。就算是让死士行刺,对方知道他是皇帝,又哪里真能一往无前毫无顾忌地出手,这样难免会留下破绽。到时候彻查下来,万一瞒不过明眼人,岂不是弄巧成拙。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只有偷偷摸摸派了两个最可靠的人,悄悄和几个倒霉的江湖浪客接触,用重金收买对方行刺。这行刺,在宫中自然是不行的。正好他要和容谦出去打猎,所以地点就定在了猎场。
这事本来就见不得光,更涉及他自己的安全问题,就算他自认安排得千妥当,万妥当,旁人也是绝不会赞同
|的两个人,连对史靖园,他都半个字也不提。
而这两个被他派去联络杀手的下属,只是知道自己需要去找几个武功其实并不怎么样的江湖人。在那一天,去皇家猎场,行刺一个穿着什么样式颜色衣服的一个年轻公子哥而已。至于为什么去找,还有,更重要的,被刺的将是什么人,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他们只是盲目地依了燕凛地指示,嘴巴死死闭住。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联系安排好了刺客,便立刻远离了京城去“办事”。
本来呢。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就算不为了对燕凛的忠诚,就是为了自己和自己家人的脑袋。他们也不敢将办的事情说出去的。
而那几个杀手,更是可怜。他们到死都不会有机会搞明白,自己刺杀地究竟是什么人。
这种事,对容谦。燕凛更是打死也不敢说的。这种拿自己来设陷阱的事,容谦怎么可能赞同。
更何况,当夜与狄一冲突的时候。容谦是在地。若是知情了。免不了要觉得他太过小气。太过偏激吧?
想想容相那种不赞同的,甚至略带责备的眼神。燕凛就心虚胆怯,自是要一瞒到底的。
燕凛用略有混乱地语言,慢慢将整件事对乐昌讲了一遍。与其说是他信任乐昌,倒不如说是他自己这痛悔已久的内心,太需要一个人来审判他了。
乐昌震惊愕然。
作为一个皇族女子,她能理解燕凛迫切想要肃清一切民间武力的想法。只是……
只是,堂堂君主,用出这种鬼域手段,实在太失身份,倒也怪不得他把口风守得那么紧,亲如史靖园,敬如容谦,全都不知道。
可是……
“陛下,你,你怎么能?不过是一些江湖草莽,哪里值得你用自己去做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为君主,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该以身犯险啊!”
“根本就没有什么险。”燕凛低声道:“我为了引刺客出来,地确是故意找理由把不知情的护卫们都赶散了。可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危险的。刺客是我特意挑过地,那不过是几个江湖浪人,武功并不特别出色。而且,当初买凶行刺时,我就附带了一个要求,不可伤到头脸,理由是雇主要清楚地看对头死后地表情。那天,我贴身穿了刀枪不入地金丝甲,袖子里还绑了能工司特制的袖箭连弩……我……他们不会攻击我地头部,只会打我身体的要害,可我身上有金丝甲,其实根本不必担心受伤。而在近身搏杀时,只要我找到机会发连弩,他们绝没有逃避躲闪的机会。再说……再说……”
燕凛的语声终于微颤。
再说,容谦应该一直会在他的身边。
在他心目中,容谦从来是无所不能的,当年刑场身受凌迟之刑时,他一旦出手,尚且惊天动地,横扫三军,更何况如今,他只是身子有些病弱罢了,更何况如今,他最多不过要应付几个不入流的小毛贼。
连狄一那样的高手,容谦都能轻易将之打败逼退,那几个人又能造成什么麻烦?他还有什么危险需要畏惧?
他一直是那样理所当然地想着,直到血淋淋的事实,就此将他打入永远不得超脱的地狱。
乐昌默然,最后,只有深深叹息一声。
如此说来,虽说燕凛责任难逃,倒也不是……只是……
她迟疑着问:“既然陛下什么都准备好了,为什么却没有发暗器袖箭,以至于累得容相……”
燕凛默然无语。眉眼之间,只是一片疲惫。
他本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此刻看来,却似是已经历了无尽世态的老人。
乐昌犹疑着问道:“当时,没来得及?”
燕凛不答。
没来得及吗……
本来,他没有想到,容谦竟然和他分离了。他没有想到,他真的需要孤身和刺客们缠斗。
可就算是缠斗之时,他本来的打算也仍然是,要乘着刺客击中他的要害,自以为得逞,放松防懈之时,再忽然发出连弩袖箭,这样,断无不中的道理。
然而,在刺客有可能击中他之前,容谦就已经出手了。
也许。他可以对自己说,他是没有来得及。而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
是啊,他不知道容谦真正的身体状况,容谦也不知道他本来的打算而已。多么简单,多么无辜的一个误会。
可是,这样的理由,无法让他原谅他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设这么一个局?为什么。他要在当容谦陪着自己的时候,让刺客有机会动手?为什么,在那最后的关头,在那电掣星闪一瞬。他没有抢先发出连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几天,他将自己关在黑暗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心机,为什么那么多地谋算。为什么那么多的隐瞒。
容谦总是微笑的眼神,容谦永远平和的表情。即使是意外相逢,他也似没有更多的激动。没有更多的感怀。
容谦总是冷静的心境。容谦总是从容的神态。即使是自己违背他地想法攻秦,他也不过淡淡一笑。即使自己被那个魔教的叛逆所制,他的眼神里,也不见一丝波动。
容谦总是待他好的,容谦总是护着他地,只是,容谦有很多事,也总是不告诉他,容谦有很多决定,也总是直接自己决断,而并不真正去问他的意见,即使那是为他好。
容相,我长大了,
真的看见。
容相,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可曾真的明白。
容相,我要地,已经不仅仅是呵护,是包容,可是,你是不懂,还是不在意?
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这样的保护,究竟是为什么,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
想要你不要永远温和地微笑……你对我笑,对别人也同样是那样微笑。我记得多年前,刑场惊变之时,你震怒的表情,那样的你,令人畏惧,令人震怖,却令人觉得,你与平时,那么地不同。
想你不要永远只是平静地接受,从容地面对,我情愿你象当年那样,若我做得不对,你就伸手痛打我。
想要看得更多,想要得到更多,想要确定更多。
对你所有地保留都耿耿于怀,对一切的不确定都心中忐忑,而且,总是莫名地牢牢记着,那个长街偶遇的青楼女子说地话。
她们最懂得如何确定在别人心中,自己到底占着怎样地地位。
她说……“说穿了,也不过是,营造各种局面,看一看,对方到底肯为你付出多大地代价,在你面临不幸时,他到底会有怎样的表现,并借此确定自己在他心中地份量,以便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记得当时,对这样深擅心机的女子,他是不以为意的。
可是,却原来,那些话,就如魔咒一般,牢牢刻在心间,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
燕凛,燕凛,你何曾清白,你哪里无辜。你自以为,并没有主动想要谋算他,可是,在你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你的心却已经悄悄在布置,在期待了吧?
你不告诉他,真的只是怕他责备你吗?
你与他同行共猎,真的只是为了给刺客更好的行刺机会吗?
你没有及时出手放连弩,真的只是来不及吗?
你当时没有想,没有计划,就真的只是巧合,只是误会,只是阴差阳错吗?
一天又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不停息,不宽容,不原谅。他在黑暗里,剖开自己的心,狠心地寻找着,探看着。
整件事,是否是他刻意谋算,故意安排,而当时迟疑着没有出手,是否只是因为……他故意要让自己更危险一些。
于是,他也就终于确切地相信了,是的。
是他无比思念着多年前,容谦为他失态的样子,是他希望看到容谦更多,更急切,更关心的表情。
他记得,容谦纵马而来时,远远地呼唤他的名字。
燕凛!
不是陛下,不是皇上,是燕凛。
多久,多久,不曾听他这样叫过他。
当时,心中涌起的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然而,他是那么地不满足,他就象那个贪心的青楼女子一样,卑劣地借用了表面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想要偷偷窥看别人的心。
然后,容谦为他张弓,然后,容谦用那样轻柔的声音招唤他,然后,容谦浑身是汗,满脸苍白,却用那前所未有的温柔眼神,轻柔语调,小心地安抚着他。
他得到了很多,他确认了很多。然而,他所失去的,却已是不可承受之重。
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爱护,所有的包容,都经不起,那样贪得无厌地索取。他看不到他的伤痛,他看不到他的疲惫,他看不到,他为了重新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付出了多少,他看不到,他为了不让他为他伤痛,忍耐了多少。
他看到的,只是自己得到的不够,只是那人对他依旧有所保留。他贪心地不允许旁人对他的爱护,对他的真心,有一丝一毫地不彻底。
这样自私,残忍,卑鄙,可耻之人,为什么上天惩罚伤害的,竟然不是他?
不亲手毁灭美好,不会知道,自己曾拥用过怎样的幸福。不亲手撕裂真相,不会知道,自己曾是多么可笑,多么伪善的家伙。
他知道他再也没有资格接近他,他再也没有资格向他伸出手,乞求一丝一毫的温情,如今的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让如此可怕的自己,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只是如此复杂的心思,却又叫他如何分说得明白,更何况,他也不愿对任何人去解释他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语。
乐昌一直在等着,明眸深深凝望着他,渐渐有了些许了然。
似乎可以理解了吧,听说民间有许多顽劣的孩子,为了得到父母长辈的关心注意,常常会去故意闯祸。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这种其实并无恶意的小小手段,如若一旦酿成大祸,却叫人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