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与大牛聊了加二之后,我的心情有点沉重,吃了晚饭,一个人到了韩江码头木棉树下,当年与雪儿在这里的一切仿佛浮现在眼前——
自从第一次与雪儿在江边码头木棉树下约会之后,我与雪儿的友情,渐渐地逐步加深了。
上学的路上,我坚持赶早去半月池旁的大榕树下等雪儿,主要是我希望更多时间见到雪儿,甚至是每天早上希望能与雪儿一起来学校,或者找机会聊上几句,有时还会塞纸条给她,因此等她几乎是习惯了。当然等到她后,我与雪儿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她后面去学校。
我给雪儿的字条,一般都是写满对雪儿关心和好感的字条,有时也写写情诗,不过雪儿的诗写得比我好,她在读初二的时侯,就已经在《海阳日报》副刊发表过诗作;雪儿是真正的才女,散文也写得很棒,有几篇散文也在报刊上也发表过。我俩偶尔也写一些相互鼓励的话,雪儿也很关心我,有时也会问我家庭一些情况,她经常鼓励我说,人穷志不穷,一定要画好画,经常叮嘱我临《芥子园画谱》,说她爸早年就是学这本书,打下很好的基础,她说我如果画好画,肯定会有出色的。
这样到了期末,我与雪儿已经建立起比普通同学关系更深一层的感情。
快初中毕业的时候,有一天,父亲木纳且带点自卑地对我说:
“瀚哲,初中毕业之后,你就出来,跟着大人们去生产队里做农活。学会农活,也可帮补家里,赚些工分,自留地也可学着种菜,也不至于挨饿。书是不能继续读了,家里穷得三餐只勉强能凑合着过,你母亲身体又不是很好,再没有闲钱供你读书了。”
父亲说话的声音几乎要哭,是带着哀求的语气,他说后也不敢看我。因为他知道,我是听话的孩子。
父亲脸上深深的皱纹,刻着岁月的烙印,刻着沧桑。我不忍逆他的意,也知道这几年,我那一场大病,已经掏光了这个家。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变卖完了,甚至屋顶的杉樑也是间支拆去换钱医病,到了后来,确实拿不出钱,那老中医有半年没有收我的药费。我看着父亲,只是流着泪,违心地点了点头。
拍毕业学生照那天,我偷偷塞了张字条约雪儿,约她晚上到码头木棉树下见。
我的记憶十分清晰——
那晚月白风清,一轮皓月把蓝色的江水照得更加水蓝水蓝的,微微的阵阵清风拂面,让人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夜显得极有诗意。远处夜泳的几个男人赤条条的散发着野性在裸泳,这是乡下男人的习惯,一般也不理会一群岸边的婆娘们了,而沿江台阶一些家庭主妇三五成群、一族族正各自摆着煤油船灯在洗衣服。男人们裸泳与女人的洗衣互不相干,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充满着乡野的气息。
雪儿坐在我身边,我看着她,她一手托着腮儿,望着明亮的月亮说:
“这月光下的灯影,就像天上的星星,散落在江面上,渔家灯火也来凑着热闹,今晚夜色真的很美。”
雪儿这一说,我也觉得,周边停靠小憩船儿的倒影和船家的灯火,真的就像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水里,水天一色,可用静影沉壁来形容了。男人在江里裸泳,女人在码头的石阶洗衣,小憩的船家,这些场景组合在一起,很有画面感,恰似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妇人们洗衣服弄出来的涟漪,则把江面的倒影扭曲成不规则的、断断续续一圈一圈的曲线。乡下女人们一边洗衣服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悄悄话:谁家又生了个娃、生产队长昨晚又到那个寡妇家窜门了,或者民兵营的同志看中村里那位姑娘等等;谁家的母猪又生了十几只,昨晚那老李家的黑狗又与隔壁九叔家的白狗交配了;还有一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不时夹杂着不雅的骂声和有点**的笑声,却也是乡下姿娘生活中的一部份,这场景,也确是另有一番生活情趣。
远处船家的灯火也点缀着宁静的江面。
我偷偷注视着月下的雪儿,月光下的雪儿肤色雪白雪白的,她天生丽质,真有一种肤若凝脂之感,让人爱惜之感油然而生。我从心里赞叹,夜幕下我竟直瞪着雪儿发呆!看得她娇羞地低下头,我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雪儿与我聊她最近在看的一些小说,读了《红楼梦》,《红与黑》,《围城》和秦牧先生的《朝花夕拾》,还有贾平凹的《小月前本》小说集、还读了陆文夫的《美食家》、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等,雪儿说她最欣赏贾平凹的小说,贾平凹用非常朴素的语言让人读了甚觉切,《鸡窝洼的人家》把农村乡下写得很有画面感,故事性也很好。
雪儿还提到,她爸爸这段时间忙于在筹备公社服装厂的事,上次去深圳就是去联系这事。公社领导知道她爸会画画,让她爸去当厂长兼设计师。另外,因为她舅舅在深圳上步沙铺头村,办了个服装和电脑绣花来料加工的公司,公社领导的目的好像是,利用雪儿舅舅的关系,三江公社也办个服装厂,增加本地人一些家庭的收入,毕竟已经改革开放了。
那天晚上,等雪儿聊完这些,我心情有点沉重,直接告诉雪儿:
“雪儿,我不考高中了,也准备不再读书了。”
雪儿惊讶地问:“为什么?”
夜幕下的雪儿一脸茫然,她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眼眶似乎也湿润了。她望着天上的月亮若有所思,也许心里在问:怎么好端端地说不读就不读了呢?难道,你没有上大学的目标?但瀚哲不是这样没上进心的人,或许,家里有甚变故?
我没作声回答,心情有点沉重。雪儿便再问:
“你确定了?”
我不敢抬头望着雪儿,仿佛不读书很对不起她,我带着沉闷的口气说:
“穷,我家穷,家里没办法供我继续读书,我必须出来做农活赚工分,帮帮家里。我争取能一边赚钱一边继续画画,缘分到了碰到个老师,也可跟着学学,然后掌握一技之长,既帮了家里,也可做自己喜欢的事。没办法,穷人的孩子就是早当家!但一想到我这拿笔的手,终日要抓着把三尺六(锄头,据说锄头柄是三尺六寸),心里就不是味儿。难道,我就耕田的命?”
我说完苦笑着脸,不敢直面雪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想:雪儿会看不起我吗?如果我没办法继续读书的话。
“你现在还是读书为主啊,不读很可惜的,你的成绩一直很好,经过努力,完全有可能考上大学,这是现在改变自己人生以及家庭的唯一一种方式,跃过农(龙)门便成龙!你还是三思。”雪儿望着我很恳切地说。
“雪儿,家里已经决定了,说没办法让我再读下去了,我也决定了,不读书就不读书。但我心里最不好受的是:以后没机会天天与你在一起见面。”
“那毕业以后去哪?”
“还没想好呢,可能先找份工作,或者去生产队,跟着大人们做农活,然后边工作边读一些其它的书,这样也等于在读书,只不过没上高中大学而己,上的是咱村里的“农业大学”,但我会自学,只要有恒心,我认为也会有出头天!人生也不是只有上大学一条路。”
“但现阶段还是读书比较容易成,大学或中专毕业,就可以分配工作,对一个人或家庭,还是有很大改变啊。”
雪儿望着我,她的说话声已经明显有点焦急了。就像班主任玉芳老师找我谈心时说话一样。她加重语气继续说:
“你再与家里商量一下,不然让玉芳老师与你父母家访谈一谈,怎么样?你不想再天天可以看到我了?”
雪儿这句话,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我说:
“雪儿,你快别误会,我今后不能天天见到你,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办呢?但我的家庭情况真没办法供我继续读下去,也许这是命!玉芳老师也与我父母谈过,说我放弃很可惜,还对我父母说,如果我刻苦点,将来一定是个出色的孩子!”
“对啊!玉芳老师说得对;我感觉你有某种精神,现在我也说不出来,不过在我们同学之间,我还是觉得你有点特别,好像天生有一股倔劲!人特别有天赋,又好学,你给我的印象蛮好的,我也是看好你,甚至有点崇拜你,真的希望你不要放弃,将来一定有出色。”
雪儿理了理她的秀发,竟调皮地继续说:
“你不怕我上了高中,给其他男生追走了?我可是人见人爱的啊。上次我也与你说过,阿狗儿也写过好多封信给我呢,还在信里说你家有多穷。他家有钱有势,他爸是当大队书记的,是吗?”
雪儿说这句话后、在月光下我都觉她脸红了,也许是月光透过木棉花,折谢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形成自然的红晕。这光影很好看。她有点腼腆,双手做掩面状咯咯地笑,还不忘偷看着我。她提阿狗儿,也是在看我的反应。我当然有点紧张,但阿狗儿的事,上次雪儿提过,大牛也无意间说过,雪儿也从没理阿狗儿,我是知道的,所以也一直没放在心上。我说:
“阿狗儿,我还看不起他呢,你更加看不起他!我不会担心。”
我这样一说,气氛就没刚才那么抑郁和沉闷了。
以前我们约会,雪儿经常鼓励我,给我信心,总提醒我不要放弃自己喜欢的画画,还把她爸爸给她的《芥子园画谱》送给我。我与雪儿在一起时,总觉得浑身充满力量,她说我只要坚持,也许能画出一片天地?与雪儿相处真让人没了烦恼,会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有如一弘月亮印在心上。也让我没有因为两个家庭的差别而自惭形秽,我心里很庆幸我这一生中遇到了雪儿!
“雪儿,我怎么办?你还理我吗?”我动情地、不由自主地拉起雪儿的手,雪儿与我身体都同时一抖。因为我们第一次拉手,她似乎要抽开手,又不愿抽开。我把她手抓得紧紧的,怕今后就再也握不到雪儿的手一样。就好像手里抓着自己心爱的宝贝,如果一放手,这宝贝就丢了,再也找不到了。我们两双手都发着热,手心在冒汗,我感觉一股暖流进入身体,既舒服又有点别扭,因为我第一次这么大胆抓雪儿的手。
“你真的决定了?不后悔?”雪儿还是抽回了她温润柔软嫩滑的手。
“是的。”
“既然这样,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机会的机会?你倒是合适,但要碰运气。”
我一听眼前一亮,急着说:
“雪儿,你要帮帮我,你以前不是说过会全力帮我吗?”
“我听爸说,他设计室好像还缺一助手,要不,你画几张小画,我拿给我爸爸看,然后看看你有没有机会。”
“我行吗?雪儿?如果行,那你雪儿就是我瀚哲的天后圣母娘娘!我还可以在周末你从学校回来时,有两天时间可以见到你,与你在一起。如果你爸能让我跟着他,我们全家人也都会感激你!雪儿。”
“只是试试,不一定行。”
“试试也行,雪儿,谢谢你!”
我忽然觉得这夜景太美了,洗衣服的女人们和裸泳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江面显得更静。船家也似乎有意逃进小船舱,偷听着我与雪儿的悄悄话,嫦娥姐姐今晚也刻意把广寒宫的灯,开得亮亮的,让月色把这江景,照得形成流动的锦鳞,闪闪发光美美的;月光下的夜色真美得让人心醉。
我突然从口里蹦出一句:
“雪儿,你真美!这夜色也很美。”
“是的,夜色真美。”雪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