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的正院里种着合欢,冯氏小时候最喜欢看合欢花开。尖绒缕丝,色似胭脂,只觉得是说不尽的美。如今离家多年,合欢树依旧安静迎风轻动,只是这个时节已过花期,她看着微黄的叶子有些恍惚。
冯老夫人见女儿倚着美人靠出神,视线落在她自小的花树上,哪里不知道她是想起了往事。
她慈爱地去拍了拍女儿手背:“刚才吓着你了吧。”
冯氏抿唇朝老人笑笑,笑容里有着余惊与苦涩:“父亲向来不喜人忤逆他的,也是我不好,还要让女儿来护着。”
老人一听就心疼,想到什么却是笑了,轻声与女儿说:“其实你父亲一定不会为难窈窈的,窈窈很好。”
冯氏不知此话何解,疑惑看向老人。
母女俩近十年未见,她娇娇养着的女儿已过了不谙世事的年纪,面容也被岁月留下些许痕迹。冯老夫人看着更加心疼,慢慢将从未与人说过的话道来。
“你父亲这些年看着不闻不问你们母女,但他总是夜里偷偷落泪的。”
老人话一出口,冯氏惊讶的张大了嘴。
她那强势了一辈子的父亲会落泪?
冯老夫人就知道她不会相信,拉着她的手笑道:“我起初也不敢相信,他那么个强势的性子,还跟头牛一样固执,怎么会偷偷哭呢?”
“可他就是哭了。他以为我睡着了,但我清醒着呢,这些年都不知道听他哭了多少回。哭到睡着,嘴里就是你和窈窈的名字,他若是不闻不问,哪里会知道外孙女的小名儿。只是成日装个冷脸罢了。”
在冯氏越来越吃惊的表情中,老人又说:“还有你们兄妹也总在心里怨他风流,左一房妾右一房妾,觉得我总是吃暗亏。可你们想过没,他有再多的妾室,却从来都是生过孩子后不久就离世了,总是各种原因,都留不长的。”
“而且,他从来不在妾室屋里过夜的。那些对他来说就是玩意儿,他就是要拿来开枝散叶的。我嫡出一子一女就已足够了,你父亲经历过亲兄弟的算计,根本不想要更多的嫡子,但一个嫡子血脉又太单薄了。”
“百年家族,还是要靠血脉来延续。本朝向来又是嫡庶分明,那些庶子生出来就是要为你兄长当助力的,他们只能依附着你兄长,在这家也才会有一席之地。你父亲是在为你兄长打算,为这个家族打算,只是他也不和你们说罢了。”
“所以你也不要怪你父亲了。”冯老夫人说到最后叹气一声,“他就是那样的牛一样驴一样的脾气,他自己整天也憋气得要死。”
这些事情,冯氏是真从来没想过的。她这刻是十分佩服娘亲,居然能将这些对子女都瞒着,也许这就才是全身心都爱着她父亲的表现吧。
冯氏想着,竟是有些吃味,难得再展现小女儿态,窝到了母亲怀里,缠着她给自己梳一回发。
日落前,琇莹一行便辞别护国公府众人。冯誉夫妻与她的两个嫡出表哥送到门口,冯修皓在琇莹上车前摸了摸她小脑袋,将一个崭新的纸鸢再塞到她手里,上面画着仙子一样好看的仕女。
冯修皓说:“表哥给你特意做的,下回你到府上来再带着,表哥再带你放纸鸢。”
笑容十分温柔。
琇莹点头,轻声谢过,这才转身钻进马车里。周振与周嘉钰朝几人拱手,翻身上马护在车侧一同离开,这一趟亲人团聚算是圆满收尾,让冯氏放下了最后一块的心病。
琇莹抱着那画工精致的纸鸢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冯氏看着那纸鸢微微一笑,抬手把女儿搂到怀里。
冯誉真是什么都为她们母女打算着,竟是想着要长子娶了女儿,那样女儿一嫁人便是一等诰命。可女儿现在是真的太小了,才八岁,哪里能耽搁冯修皓的。何况女儿这么小,也不会懂得这些,若是对冯修皓处不出感情来呢?
冯氏轻轻摸着女儿的发,觉得兄长说的要亲上加亲之事,还得再慎重考虑才是。毕竟冯修皓已经十六了,再等琇莹六年,那都多大了,别人家这般大的都要两个孩子的爹了。
入梦的琇莹不知道自家舅舅有了打算,手中这纸鸢大表哥送得也有深意,在睡梦中是另一个有着双凤眼的少年。他立在晴碧的天空之下,他朝自己温柔笑着,风掀起他的衣袂,俊隽出尘,像极了九天上的仙人。
三叔父小姑娘在妇人怀里喃喃喊一声,还伸了伸手要抓什么。
冯氏没有听清楚,只是将她乱挥的小手攥到手心里,低头就见她露出满足欢喜的笑来。
这孩子,梦到什么了。
回到武安侯府,琇莹在周嘉钰背上醒来,一睁眼才发现已要进正院了。她揉揉眼,低喊一声:“哥哥,我醒来了,放我下来吧。”
她挺重的。
周嘉钰正背得高兴呢,哪里会应,自然是一路将她背进了屋才放她到椅子里。
琇莹刚睡醒,脸上还带着红晕,可爱得跟枝上熟透的柿子一样,都想让人咬上一口。于是他又忍不住伸手要去掐她小脸儿。
周振转头就见儿子手又痒痒了,一步上前就拍掉。
啪的一下,直拍得周嘉钰手背都红了。琇莹看着父亲瞪成牛眼的样子,噗嗤一笑,又见周嘉钰可怜兮兮的样子,拉起他手轻轻贴在脸上。
“哥哥不要掐,疼。”
她难得装出这种纯真的样子,自己先在心里鄙夷了会。周嘉钰是真心疼她的,只是喜欢掐她脸不太好,让他贴一贴倒无所谓的。
少年苦兮兮的表情当即就转为灿烂的笑,惹得周振又是冷眼扫过,把女儿抱起来,让他坐自己膝盖上。
冯氏吩咐丫头上水净手的,回身就见父子俩斗鸡眼一眼对瞪,有些莫名。净过手,周振就把丫头呈上来的奶酥酪拿在手上,一勺一勺喂女儿。
琇莹整个过程都是红着脸的,她还是快些长大吧。
在屋里又稍坐,众人便准备去给周老夫人请安,不想一个寻周嘉钰的小管事寻到正院,脸色极不好。
周嘉钰认出他来,正是管着府里绣房制衣的小头头,他昨儿才给对方几块白貂皮,要给妹妹做斗篷。
他看着管事战战栗栗的样子,想到不好的事,剑眉往下一压,气势凌厉的问:“——该不是我交给你的东西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