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与馋之间,宝刀挣扎了好久,还是决定再去坟场一次。
安城春、秋都是极和熙的季节,夏季也不太热,唯独到了冬天,却要好好冻上一冻。刚开冬时,融和地气仍在,纵然北风垮下脸来,气温总不至太低,给人一点适应的余地,要到小雪时,那才真正凛冽了。如今刚刚霜降,宝刀寻思着,能跑还是跑几次,等河面冰结、天降瑞雪,那才真出不了门了。
守墓人把狗皮和蛇皮补缀着,给她缝了双小靴子,又送了一领狗皮斗篷给她。宝刀跑动时,也不至于被风刀割得太难受,但脸、手、腿还是冷的,到了坟场,就急着要烤火。
土屋里冷冰冰的,守墓人不在。宝刀在坟场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
这倒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宝刀迟疑一下,在炭盆里找到火种,点起炉子,看盆里有几颗刚刨出来的土豆,拿去洗了。那水离结冰不远,她冻得牙齿缝里“咝咝”的,忙着削土豆皮,削出来的皮有半寸厚,活活把中土豆削成了小土豆。她将皮丢给鸡啄,笼着土豆耐心在火前烤着。鲜红的火焰散发着生命的热力,土豆逐渐变得金黄、松软、酥香,坟场门一响,守墓人回来了。
白天,他上山打猎去了。为了招待宝刀,他需要更多的油盐柴米与辅菜,这此都要到外头换。他坟场里的出产,外边人是不乐意换的,他只有上山打大野兽,有了皮子也好给宝刀添一套毛皮被褥。
但这会儿他肩上扛的,却不是野兽,而是一个穿着青色囚衣、双眼发直、不知冻坏了还是吓坏了的男孩子。把孩子放下,守墓人看了宝刀一眼,转身切菜。
“那个……”宝刀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我不吃人肉,你呢?”
男孩子眼睛瞪得无可再圆:“谁吃人肉?!——喂,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强盗同伙!”
“是啊。”宝刀尴尬笑着,对他带着伤疤的那只耳朵点点头,“小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山上看到他,带回来了。”守墓人瓮声瓮气的说。他不善言辞,这一句解释已经到达他的极致。
“这该死的家伙差点把我当猎物打了!”慕飞短短时间里已经瘦了很多,下巴都尖了,挤到炉子前烤火,馋馋的瞟了一眼烤土豆,“好吧我承认了我逃出来之后没吃什么——好吧我承认了我是逃出来的。因为爹的事,我也成徒犯了——喂,你不也是吗?你怎么可以不穿囚服坐在这里?——呃!”
守墓人转过头来目光炯炯盯了他们一眼,迅速转回去看坟场。
一直以来,他以为是什么特殊地方来的精灵,现在突然知道了,她只是个小徒犯,精灵一下子堕落为人类中较低级的一种,甚至可能比他还低级。
于是,一下子,他敢留下她了,像留一只宠物。用点手段,监锢她,这样子她就可以朝夕陪着他了不是吗?只不过啊——只不过!在“外边”摸爬滚打时的经验告诉他,徒犯如果脱离了监控,会有人来搜捕的。他这坟场藏得住她吗?
一间小土屋、一岗坟包,还有些蔬菜架子,完了,没有了。矮墙外都是“外边”了。他一直以为他这一圈天地已经很大,现在才知道,太单薄了,不足以藏下一只宠物。他垂下头,死了心。
宝刀把土豆分给慕飞,凶巴巴道:“不要谈我的事了。你为什么逃出来?”
“那些活不是人干的!竟然要我去砍柴、担土?!”慕飞也不怕烫,一口咬下半只土豆,含含糊糊指着肩膀,有泪如倾,“我皮都磨破了!”
“为什么我突然开始同情你了。”宝刀托腮,“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慕飞垂头丧气:“不知道……我连我亲娘怎样了都不知道——唉一起告诉你好啦!我是庶出,平常管大娘叫妈,但我亲娘不是她——嗯,总之,出事以后我一直跟我亲娘在一起,其他人分到哪去了我不知道。前天‘且再川’陈家买我们去帮忙。我娘春年糕也就算了,他们想得出来叫我通烟道!怪不得我爹老是说陈老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嗯,烟道里我偷听到他们要对付个什么姓简的新商人,骗他签了个什么契约,说要把他赶走,又说如果能栽他一个窝藏什么的罪名,更痛快,‘满门抄斩’!我一听都谈到杀人,吓坏了,看见烟道旁有个岔道,就逃出来了。唉,可怜我堂堂慕家少爷——”
守墓人手中菜碗“咣”落地:“你姓慕?”
“呃嗯……”慕飞差点被吓得噎着。
“你有几个兄弟?”
“我一个。连姐妹都没有。”
“你几岁?”
“十二……”
守墓人点了点头,腮帮子咔叭咔叭响,过了片刻,拿起猎叉出门。宝刀看这不对路,张双臂拦住:“你干嘛去?”
“去看看。”回答一如既往简洁。
宝刀想了想,还能去哪看?陈家呗!竟然阴谋对付简少东家……虽然少东家对她也没什么恩情,好歹住在人家屋檐下,不能太凉薄了。去就去吧!
一路上,关于如何“去看看”,他们谈论了许多方案——所谓“谈论”,指的就是宝刀滔滔不绝发言,慕飞在关键时刻加以或无厘头、或阴险毒辣的点拨,而守墓人点头或者摇头。
最后定下的方案是:守墓人翻墙进去刺探情况,宝刀跟在后面掩护他,慕飞在外接应。
这个方案的实质是,守墓人不想让他们跟着冒险,宝刀又不肯躲到墙外头,于是争取来一个“掩护”的地位。
他们甚至仔细研究了怎么引开可能的“注意”,怎么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不过接近陈家之后,他们发现这些都没必要了。
陈家人声鼎沸、火光照天,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而那位“敌”,就大喇喇站在屋檐高处、任凭火把的光芒投在她身上。
她系了一块淡紫头巾,把头脸都遮掩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那双眼睛出奇的黑,像有人在里面洗过墨笔,身上束了件深色夜行衣,体态优雅,动作轻捷得似猫。她揣着一个匣子,随便的拿出一本文书:“契约……唔,这个太深奥了。”声音清澈,冷如冰泉。
“小贼!”陈老板放声大叫。
“无所谓啦,这个我不感兴趣的!”女贼挥挥手,继续在匣子里翻找,“哦,是这个!”玉手一抬,取出一件东西。
宝刀有种错觉,她手里握着的是一束火。
那样的灿烂、光明、轻盈摆动。女贼轻轻一抖,它散开来,原来是一方织物,薄得似雾。“雾金绡!”女贼满意的叫出宝物名字,头一点,头巾上的扣环滑下来,露出她的脸。百忙之中,她用雾金绡遮掩。
“哎,她是——”宝刀错愕出声。
“她、她是——”慕飞也发呆。
她是那日割破慕飞耳朵的女孩。月光与火光中,雾金绡完美笼住她的脸,没有掩去她的容颜,反而在若隐若现之间、令她显得更神秘诱人。那是一种脱俗的美。
慕飞割耳之恨,被抛到九霄云外,一颗心忍不住咚咚跳起来。
守墓人可不认识这女贼,急着捂住两个孩子的嘴,拖他们进树丛,怕他们惊动陈家人。陈家的家丁已经爬上屋檐了,怕伤害那个美丽女孩,一时有些犹豫。
“你们还呆着干什么?抓住她!”陈雍挥拳,“抓活的!”
女孩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起身,像是舞蹈,足尖将一圈家丁都荡倒,顺便勾起一块瓦片,“啪”打到陈雍嘴上。身子随之荡起,飘飘似风送杨柳,夺路而出。陈雍吐出一口鲜血、三粒牙,怒从心起,口齿不清的大呼:“追!给我追!”家丁应声而追,其实哪儿赶得上?不过略尽人事罢了。
女孩经过宝刀他们藏身的树丛边,似无意般手一抬,“啪”,丢下一本东西。宝刀心中一动,忙伸手去拣,动作不可谓不快,后面追来的家丁看见了,喝道:“这里原来也有同党!”举火把照来。三人慌不择路、四肢着地往树丛深处爬,只当逃不掉了,却忽又有个蒙面人在他们身畔蹿起,举手打向最前面两个家丁的肩膀,掌势矫若灵蛇,家丁全无躲避余地,心呼今番休矣!那掌打实,“啪”,却没多少气力。蒙面人向旁边蹿走。家丁们再没想到后面还有三个人,咋呼着全追他去了。
宝刀三人逃了出来,计较着:今晚看来是再没机会去找慕飞亲娘了,再说,就算找到,也救不出来。那本文书翻开一看,却是简竹向陈雍借高利贷的契约。慕飞到底是商人家出身,懂得些首尾,指着契约解释了其中利害,虽然半通不通的,听起来,简竹也危在旦夕。宝刀大奇:“这么危险了?我怎么看简竹没事人儿似的!不会他蠢到危险都没看出来吧!”想了想,对慕飞道:“我把这东西送回给少东家,对他有了恩,逼他买下、并且善待你们母子好啦!”
“不错不错。”慕飞点头,“你良心发现,愿意将功赎罪。本少爷很是赞赏。”
“呸!”宝刀骂道:“赎你个头!跟你说了你耳朵割破不关我们事。我们跟那女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认识!”
“哦……”慕飞很低落。这时,他又希望宝刀真跟那美丽女孩是一路人了,哪怕合谋算计他也没有关系。
宝刀完全没察觉他的小算盘,仰头对守墓人道:“那在我搞定简竹之前,慕飞怎么办呢?你能让他住在你那里吗?”
守墓人毫不犹豫的点头。
宝刀吁出口气,伸个懒腰:“那我就去办啦!”守墓人猛然握住她的双手,手掌滚烫,像他的某种心情如火山融岩般流到了掌心。半晌,他低声道:“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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